早春的风分外温柔。
京城的火车站内,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正众星捧月般地将袁辰星迎下火车。
正旦之后,袁辰星便给中元上了道奏折,因病请辞镇守岭南关的差事,回京调养。待接到恩准的电报的那一刻,他便立即乘车出关,一时也不耽搁。
朝廷派来的车轿载着袁辰星一行一路来到御街之上。或许是御街的道路略有颠簸,袁辰星在车内重重地咳嗽几声。多年操劳边关,使得他外感六淫之邪, 多伤肺之阳气,加之岭南靠海,空气湿润,病情愈发严重。此番请调回京,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街上的阵阵喧嚣让袁辰星止住咳声。抬手撩开轿窗,他只见御街两侧人山人海,依旧热闹如常,只是发型服饰较之当年自己离京时已有了天翻地覆之变。目所及处,男女老少皆已洋装罩身,剃发革新,倘若自己置身人群,这乌纱官服倒显得奇特无比了。
想来朝廷新政已是渐渐深入人心。
感慨未几,车轿已到达越阳门前。袁辰星正欲落轿,忽见一太监来至近前传旨。
“传圣上旨意,赐大学士宫内坐轿!”
身子微微一颤,袁辰星心中陡然惶恐不已。臣子皇宫内坐轿,大越亘古未有之。纵使当年至武帝为了笼络黄承业,也仅仅是赏赐宫内骑马而已。如此莫大殊荣,自己实乃担当不起。
忐忑地望向车外,待车轿行至英华宫前时,他见中元早已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出门相迎。
暖阁里,寒暄过后的君臣竟一时无语。抬眼偷瞧大病在身,将愈未愈的皇帝,袁辰星感到心中一阵悲楚。二十年前,风华正茂的皇帝也是这般面容憔悴、双目空洞地目视前方,二十年间,除了日渐衰老的龙颜和满头的华发,皇帝神态竟丝毫没有变化。
“袁师傅,此番回来安心养病,朕不会给你派任何差事。”
皇帝淡淡的一句话让袁辰星敛住思绪。微微欠了欠身,他忙道:“多谢圣上体恤微臣。岭南瘴气日甚,微臣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敢请调回京的。”
轻轻点了点头,中元嘴角一扬,示意袁辰星不必自责。这些时日,经过洋医的调治,他的病较之往日已有不少改善。陈继善献上的家产,虽说是让内务府入在内帑上,可还是让他全都打给户部作为朝廷与地方各处开支。
“本来苗乱平定之后朕就该让袁师傅回来的。奈何苗人愚顽,不归王化久已。朕唯恐其归而复叛,唯有委一大员统制方可安心。思来想去,也只有袁师傅能担此大任。不想经年累月,却让袁师傅身染重病,今日一见,朕心实不安矣。”
皇帝的关爱让袁辰星诚惶诚恐。见皇帝眼圈通红,他便知那是真情所致。自己虽有功于社稷,但毕竟是尽到臣节而已,实不该让皇帝如此的。
“圣上,微臣虽在岭南,但对京中之事也有所耳闻……自从圣驾凯旋,悠悠四载……”偷眼瞧了瞧中元的神情,袁辰星继续道,“宗室、朝政、洋务,似乎都不太顺利……其实圣上也不必过于担忧,凡事只要除弊置新,就会有所转机。微臣也须尽快将养身体,痊愈之日再来辅弼圣上。”
听袁辰星这般一说,中元似乎有了主心骨。倘或这几年袁师傅在朝,想必诸事也不会出那么大的乱子。
“袁师傅鞍马劳顿,快些回去修养。这津门十里洋场的洋医医术万分高明,如果袁师傅觉得太医院的方子不甚管用,朕可以责成津门府选几个好的洋医来给你诊治。”
“谢主隆恩!那微臣告退!”躬身一礼,袁辰星退出暖阁。
耳边萦绕着袁辰星沉稳的余音,中元顿觉心中畅快许多。
“快!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要快点选些布料带回宫去!”
熙攘的御街上,曦月带着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围在一处绸缎庄的布架前,神态焦急地挑选着上面的布料。
虽说宫内的衣着服饰内务府每季都会派人到各地织造处择选,可那些受于皇家尊严而选来的上好布料,在已对镜女儿初长成的曦月看来未免有些太过单调和古板了。
虽然她也未觉得洋装好在哪里,可在宫外买些可心的料子带到宫里做几件看起来清秀些的衣服,也是件极美的好事。
故此,在哀求着黄雯带她出来临摹的空隙,曦月便悄悄地带着那些贴心的奴仆溜到街上。
然而,在急匆匆地一番挑选后,曦月不由黯然失望。街面上的布料尽管颜色繁多,五花八门,可在色泽上和宫内的一样,总是让她感到有一点点的欠缺。
偌大的京城难道就没有一处能让自己满意而归的地方吗?
与生而来的倔强让这个大越的长公主暂时忘记了雯姨娘那不可远走的叮嘱。无视着身后宫女太监的焦急,她又毅然带着这些已然硬着头皮的人转弯抹角来到一处大院落前。
与宫女太监掩住口鼻不同,曦月被这院子里晾晒着的各色鲜艳的绸布深深吸引住了。
这儿的东西好漂亮啊!
按捺住自己功夫不负有心人的窃喜,曦月迈步来到了院中的几间矮屋前。几捆已染好的绸布安静地躺在那里。
“快!把这些都拿走!”
见长公主发话,几个太监忙过来将这些绸布扛在肩上。想着雯姨许久见不着自己定是心急如焚,曦月赶紧带着一干人等往外走。
“真是天下大同了!光天化日之下,便这么明目张胆地进别人家的院子里拿走东西吗?”
就在几个人要离开院子之时,一个沉稳爽朗的声音将他们拦在门口。
蓦然驻足在门前,曦月转身一看,竟是一个俊朗青年出现在那片矮屋前。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就这般肆无忌惮地闯入民宅拿走东西吗?”语意虽是责备,可青年的声音竟和眉下那对笑眼一样没有任何的愤怒与敌意。
面对青年的责问,宫女太监一时不知所措。有两个胆小的,竟悄悄把肩上的绸布放在地上。
抬眼打量这青年,曦月感到他和自己之前见过的男人和不男不女的人装扮都不一样。
朝廷虽是明令允许官民剃发,可毕竟皇帝还是华夏衣冠,故而满朝文武达官显贵亦未剃发易服。至于那些大小太监,自是更不敢有丝毫的造次。
从小到大,曦月记忆里的男人都是束发汉服的,几时见过面前这短发洋装的?
再看这青年的外表,尽管也是书生意气,可骨子里还是透出些许与众不同的味道来。
“我……我有说不给钱吗?”
鼓囊着小嘴,曦月半晌才挤出这一句话来。
方才只顾被那些好看的绸布吸引着,她一时竟忘了给钱。
可伸手在怀中摸了摸,除了贴身的肚兜外,空无一物。
“你们……你们都带钱了么?”侧目问一旁的太监宫女,曦月已觉额头上微微渗出了些汗珠。
堂堂大越长公主,父皇最疼爱的女儿,在宫中向来都是衣食无忧,虽然也有不菲的月例,可似乎从来都未用过。倘若在这里因为被当做贼人而拿住脱不了身,岂不贻笑大方?
几个宫女太监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无所适从。这些宫里的下人尽管每个月都有些俸禄,但毕竟微薄得可怜,眼前的这些布料,几乎快花光他们手中的积蓄。再说,今日是陪着皇妃公主出来临摹山水的,哪里会带那么多的银子出来呢?
见宫女太监也是满面迷茫,曦月更是心中无底。然而,长公主的威严又教她不得不脱离面前的窘境。傲慢地把头一扬,她盛气凌人道:“就算……就算今日付不出,我也不会白拿你的。”
迎着徐步而来的青年,曦月顺手摘下腕上的玉镯,递了上去。
或许是对眼前的场景甚觉好笑,青年咧了咧嘴:“小姑娘,我真想不明白,你没有钱,怎么就带着人来我院子里了呢?”
听到对方这般称呼自己,曦月顿感心中拂过一丝异样。自从记事起,仿佛所有人都对自己尊崇有加,就连雯姨娘有时也是以公主称呼,几时有人管自己叫过小姑娘啊?
可是面前这人却教自己倍感亲切,好似从骨子里就愿意和他亲近似的。
“我只是看到你这里的布很漂亮,颜色鲜艳,和外面卖的都不一样,故此就闯进来了。有什么错吗?”见青年未接过玉镯,曦月便把它握在手里。
听了这个始终坚持己见、不肯认错的小姑娘的夸赞,青年的脸上倏然跃上一抹得意:“你真觉得这些绸布很漂亮?”
“当然!”眨了眨眼,曦月暗存这人真是奇怪。自己若不是被这些布料吸引,又怎么会忍心教雯姨娘焦急而进了这个院子呢?
微微颔首,青年对着曦月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我染得布之所以漂亮,是因为我用了在学堂上学来的方法。故此,这些绸布在色泽上便异于街上那些店铺里面的。”
一句话勾起了曦月的好奇。
“是什么方法?你又从哪个学堂学来的?”
“当然是京师大学堂啊!至于什么方法嘛!说出来怕是你也不懂。”
青年的傲慢并未让曦月感到一丝恼怒。好似自打这个青年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时,她就忘记了自己那尊贵的身份。
“怕是你瞎编,说不上来吧!”忽地拌了个鬼脸,曦月的小嘴旋即笑成了弯弯向上的月牙。
看着曦月乖巧的模样,青年也泯然一笑:“没工夫和你这小孩磨牙,既是喜欢,那这些你就都拿去吧!就当我送给你好了!”
见物主放行,那几个太监忙又拾起地上的绸布。
曦月转了转眼睛,又把手中那玉镯拿出来,挂在一根晾晒绸布的竹竿上:“那这个就当我送你的好了!一拿一送,咱们互不相欠!”
转身跟在宫女太监身后,未走出几步,曦月又嫣然回首:“你……叫什么名字?”
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女孩,青年含笑摇头,并未言语。
“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让我一顿好找!寻不着你们,娘娘都快急死了!”
门外,一位老宫女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道。
忽又想起雯姨娘找不着自己的焦急,曦月忙向青年吐了吐舌头,回首领着宫女太监朝宫门奔去。
娘娘?
莫非他们是宫里的人?
回忆着方才的一幕幕,青年陷入了沉思。
许久,身后的矮屋里又缓缓走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
“成儿,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老者的问话,青年忙敛住思绪,回头道:“爹!”
“嗯,成儿,后日就要入宫殿试了,你不好好准备,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听着父亲略带不满的责备,青年赶忙道:“爹,我这就回去好好做文章,一定要搏个一甲,光宗耀祖!”
青年的回答让老者甚为满意。对着儿子微微一笑,他转身又回了矮屋。
转过头来望着曦月一行离去的方向,青年只觉自己的心忽然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