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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雯姨娘

2019-01-23发布 3596字

在寒风第一次光临京城后,这一年的冬月如期而至。

英华宫里,病色甚重的中元半倚在床榻上。对面,乘船月余风尘仆仆的简王世子张中岳也是满面疲倦地肃然站立。

自从米利坚股市崩盘,简王一面急忙善后,一面又命自己的世子乘船回国,当面向皇帝和朝廷奏报详情。可是无论怎样弥补,中岳都明白,如此踏天大祸,自己的父王难辞其咎。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皇帝放宽心,让父王的惩处能够轻一些。

顾不得一个月来海上飘零给自己带来的劳顿,中岳在津门码头登陆后便一刻不停歇上了直奔京城的火车。

中元因为股市崩盘病得很重,在太医和洋医双重调治下,终于在这日的黄昏接见了已在馆驿等候数日的简王世子。

依稀记得当年他随父远渡重洋之时还是个翩翩少年,如今眼前站立的却是一个年进而立的人了。

“在洋人的地界待了这么多年,怎么没剃发?”看着还是一头束发的中岳,中元好奇地问道。

战战兢兢地进入英华宫,中岳满以为皇帝的第一句话应该是大加斥责,不想却问出个家长里短。

“回皇兄,臣弟一家虽在化外之地,但父王一直不许臣弟、母妃及随行之人改用洋人的衣着样貌。”

“为何?”

“回皇兄,父皇说洋人的模样像猴子,若是改换衣冠便是对不起祖宗。”

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中元对中岳的话不置可否。摆手推掉一旁小太监递来的药碗,他轻声道:“说说那边的事儿吧!”

皇帝虽未加杂任何语气,可就是这平淡却也让中岳不禁打了个寒颤。尽管他立即稳住心神按部就班地将简王教他的话说了一遍,但忐忑的心中还是没有丝毫的底气。

听罢中岳的陈述,中元似乎万分的疲倦。从当时的情形来看,纵然简王积极善后,可米利坚国的股市已然烂到根子,无论如何都难以弥补。当初购股的那一百万两银子如今已亏到只剩数万两的样子,是否套现都是于事无补。

可不管怎样,出了这么大的事,必须要有人承担责任。自己既然力保陈继善,那么这个锅便只能让简王背了。

“岳弟,你与你父王在米利坚多年,难道这股市之祸前,你们竟没有觉察到一丝的迹象吗?”见中岳沉默无语,中元又把声音提高了些许,“你父王有负皇恩,该当何罪?”

“臣弟罪不容赦,但请皇兄看在父王年事已高的份上,从轻发落!”俯身跪倒,中岳自知不免,便微闭二目,眉角溢出难以阻挡的悲痛之情。

“张中岳代父听旨!简亲王铏久居海外,恣情放荡,玩忽职守,未能洞察股市盈亏之势,以致国库亏空,社稷倾颓,今经内阁廷议,着将简亲王罢官削爵,废为庶人,姑念宗室之情,仍赏发薪俸,留用海外,以观后效!”

“臣弟谢主隆恩!”听着皇帝有气无力的口谕,中岳忙叩首道,“望皇兄善保龙体,我大越江山永固!”

“平身吧!”干干地咳了几声,中元摆手推过宫女递来的痰盂,似被自己心中的悲情所感染,双目微红道,“你即刻启程,回去襄助你父收拾残局!此番定要仔细,但有重整山河的机会,切要牢牢把握!”

“臣弟领旨!”

喘了几口粗气,中元示意中岳退下,心中暗忖:严惩了简王,想来这场风波算是平息了。

纷扬的雪花飘在半空缓缓而落,仿佛无声无息般给世间万物罩上了淡淡的银纱。

长信宫的院子里,长公主曦月正和新进储秀司的几个小宫女热火朝天地打着雪仗。在这个一切生命都已默然的时刻,似乎只有这些小女孩子们才会把这冷清的时节渲上一抹欢喜艳丽的色彩。

曦月对雪情有独钟。每当冬雪降临,她都会近似忘乎所以地尽情于皑皑白雪中,好像要探究出其中的秘密,看看究竟是一位怎样的仙子,把如此美丽的碎花随意洒落人间。

几个女孩子在雪中忙得不亦乐乎,可把身旁一群小太监吓得够呛。宫里的人都知道,这长公主可是皇帝最疼爱的孩子。皇帝对长公主的关心远远超过了几位皇子。万一长公主一时不慎在这冰天雪地里跌了一跤,即便毫发未伤,那也势必会在宫里掀起莫大的风波。

见这些小宫女簇拥着长公主已然到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地步,小太监们赶忙麻利地插进“战阵”,将这些已颇有几分“女中豪杰”味道的孩子们分割开来。

“不是叫你们远远地躲着嘛!怎么又来烦我?”将一团雪球狠狠掷在一个太监的身上,曦月被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倏然沉了下来。

“奴才该死!只是这天越来越冷,风越来越大,奴才恭请主子先回屋歇一歇再出来玩!”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这太监一把抱起曦月就往屋子里跑。

檐下,一位美艳的宫妃用手挡住寒风吹来的雪花,目视着面前的一切,眉宇间尽是温馨的笑容。

“好啦!快放下我!”双脚甫一落地,曦月便伸出小拳头对这个不由分说把自己抱离“战场”的太监用力猛打。

虽然还只是个年幼的女孩子,可毕竟当初和清寒与张宝学过些时日的功夫,因此几拳下来,那个年龄也不大的小太监便龇牙咧嘴地吃不消了。

“奴才该死!请长公主饶命!”

见那太监跪着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眼神,屋檐下的宫妃微一挥手教他退下,又快走几步来到曦月身旁,伸手揽住她的一只胳膊。

“你才好啦!这么硬的风把你这满身的大汗吹干了可怎么得了?快随我回屋去!”

抬眼见是这位宫妃,曦月小脸上的怒容顿时化作春风般的笑意:“雯姨娘!”

轻抱着扑进自己怀中的曦月,黄雯用手慢慢拍打她小小的身子。自从晓遥仙逝,伤心欲绝的丽媛便远走他乡。曦月孤身在夏宫里,虽说有宫女太监照看,但毕竟身边无至亲之人。晓遥在世时,只有邵琳与黄雯和她最要好。如今邵琳削发为尼,这照料曦月的重任便责无旁贷地落在黄雯的肩头了。

没有皇帝的旨意和太后的恳求,黄雯心甘情愿地把曦月接进自己的长信宫。入宫多年,她并未给中元生下一儿半女,如今照料曦月便如同自己亲生女儿一般。

“不是告诉过你了嘛!私下里可以偷偷叫我姨娘,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定要叫我娘娘啊!”尽管语气中略带嗔怪,可黄雯的眉下却依旧是一张笑脸。

“为什么?”眨了眨撩人的眉眼,曦月一脸的迷惑。

“你是长公主,是孝淑皇后生的,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妃子,是不可当你的姨娘的,老大人府上的娥眉和思如才是你的姨娘!”

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曦月露出一个令人难以琢磨的表情,仿佛对她们非常陌生。

“好啦!你就是我的姨娘!雯姨娘!”挣脱开黄雯的怀抱,曦月冲着她扮了个鬼脸后便三步并两步地跑进了长信宫。

暖阁里,两名宫女见长公主回来忙轻施一礼。

“快去沏碗姜汤来给长公主暖暖身子!”略一摆手,随后而到的黄雯吩咐道。

聚精会神地坐在暖阁的画案前,曦月被那上面的一幅画深深吸引住了。画中的女子头戴金灿灿的凤冠,身披明黄色的凤袍,端庄的模样里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超凡脱俗。肌肤如脂,眉若轻烟,清新淡雅,杏眸流光,水色潋滟,挺翘的鼻下是点粉色的樱唇。若说这张容颜算不得倾国倾城,那普天之下便再无沉鱼落雁之貌了。

“姨娘,这画里的人是谁啊?怎么这么好看?”接过宫女递来的汤碗捧在怀里,曦月的眼中始终不离画案一寸。

“这就是你的母后,孝淑皇后啊!”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黄雯拿起宫女手中的汤匙在碗中搅了几搅。

“我母后?”转了转水灵灵的眼睛,曦月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画中的女子就是自己的母后。

在她朦胧的记忆里,母后虽然擅于琴棋书画,才华横溢,可却满身烟草味儿,神思恍惚,萎靡不振。她也在这长信宫见过许多黄雯笔下的晓遥,不过那神思、眉宇、面颊大多都呈哀怨之状,哪有半分形似这画中的仙子呢?

看着曦月眼中疑惑丛生,黄雯不禁心中哀痛。如果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记不起母亲的真实面目,那这世上还会有谁能知道曾经那个来自遥远南国的仙子呢?

想到此处,黄雯的眼圈蓦地红了。

“这就是你的母后啊!”㧟出一勺姜汤喂到曦月的口中,黄雯的语气倏然流露出些许的哀伤。

吧嗒着嘴里姜汤的滋味,曦月顿觉好喝:“姨娘,你说我母后和媛姨到底谁更漂亮些?”

提起丽媛,黄雯又觉心里堵了一块石头。晓遥升霞,丽媛远走,皇上又卧病在床,除了那个忠于职守的孟祥童,那夏宫怕真的是物是人非了。

“当然是你母后了!你丽媛姨虽然也是皎若秋月,但照比你母后还是差了一截。你母后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了。”回忆着初见晓遥时的情形,黄雯只觉眼中恍惚出现了那娇小瘦弱的身影。

“哦……”含糊答应着,曦月似乎并未把黄雯的话放在心上,在一口气喝掉了碗里的姜汤后,她忽觉身上暖和了许多。

随手翻起画案上又一摞宣纸,她只见一张水墨画上浅浅地印着夏宫的模样,旁边竟是一首看不懂的古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姨娘,这首诗又是什么意思呢?”

领略着诗里透出的哀怨,黄雯实不忍再回想晓遥经历的那些黯然岁月,便掏出帕子拭了拭曦月唇角的汤汁:“你还小,这首诗的意思,你将来慢慢体会。”

话音方落,有宫女拿过笔墨纸砚。待铺纸研墨,黄雯拿起一支小笔递到曦月面前:“这几日的描摹你做的不错,今日我们换个人物如何?”

自从搬到长信宫,曦月便整日与黄雯研习水墨。经过黄雯孜孜不倦地教诲,她的画功已是有所“小成”了。

点头接过画笔,曦月只见画案中一张纸上映着一位威武将军的形象。这将军面若书生,却提着两柄巨斧,意欲挥舞,动静之间,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铺上薄纸,曦月提笔描摹起来。

望着面前那稚萌的背影,黄雯仿佛见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在似乎茫茫无边的宣纸上,描摹着心上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