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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笼络旧部

2019-01-22发布 5376字

长春宫里,雪娇看着蔫头耷脑的弟弟,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来到京师这么多年,子辕的郁不得志她都看在眼里。虽说东平郡王、礼部堂官的地位看起来是那么的光鲜,可与昔日黄家在东镇的逍遥自在相比,这令外人垂涎三尺的日子竟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自打陈家出现在朝堂之上,弟弟在皇帝眼中似乎更是人微言轻。即便陈家人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皇帝总是一味袒护,反而将仗义执言的弟弟和那些忠心直谏的大臣肆意打压。

如此不公处断又怎能教人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呢?

“你以为我就不想教那个陈胖子死无葬身之地啊?”长叹一声,雪娇起身来到弟弟身前,眼中不禁露出些许失意和无奈,“可皇上让他活,就连阎王爷都拿他没办法,我们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找几个三公九卿递个破折子就能参倒人家?这么多年,皇上龙书案前压得这样的奏折还少么?到头来呢?人家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雷打不动?”

见子辕把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眉梢唇角还是看不开的神色,雪娇苦叹口气,又道:“一个陈继善死不死倒也没什么,我气的是如今明眼人都看出来太子荣王都没了荣登大宝的机会,可皇上竟还是对家煌不冷不热,难不成要把位子传给那个爱演戏的?”

雪娇的牢骚让子辕的心里更添一丝阴影。虽然并无明谕昭示天下太子为何突然病倒,久居深宫,但朝野上下几乎都对此心知肚明。

太子与一个在东宫伺候多年的宫女打得火热,一再表明拖延迎娶太子妃的时日,又在太子妃遇刺翌日突然病重,随即便被“软禁”在东宫。这一切莫非真的都是巧合吗?

尽管没有人能够断定太子就是谋害太子妃的凶手,可无论怎样,太子实际被“废黜”却是不可质疑的事实。

如今荣王又被兄长用连环计逼得出家为道,那么在皇子中只有家煌和家燊有可能继承大统了。

家燊整日只知与戏子为伍,恐怕在皇帝心中都不是储君的上佳人选。如此看来在边关立功的家煌继位似乎板上钉钉,可皇帝为何还是对家煌这般不冷不热呢?

看着姐姐日渐苍老的面孔,子辕只觉头颅内似有千军万马在争鸣厮杀。昔日下嫁之时,姐姐便不受待见,如今人老珠黄,更无争宠可能,虽有个皇贵妃的空名,可那还是自己瞒天过海骗来的。想凭子以母贵来争得大位,看来家煌更无希望。

雪娇的几声啜泣让子辕渐渐回顾神来。轻描淡写般安慰几句,他反见姐姐的悲情更甚不轻。

“幸亏那个抽大烟的生了个丫头,不然我的煌儿连根毛都捞不着!”

姐姐的万幸之言使子辕颇有同感。倘或那年遥嫔生下的不是长公主而是位皇子,那么纵使那时朝堂之上不会掀起易储的风波,今日储君怕是也早有定论了。

万一真是那未出生的小子继位,那陈继善就更能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了。想到此处,子辕不由冷汗涔涔。今日他陈继善犯此大罪仍然毫发未损,一旦真成了储君的外公,那这天下哪还会有自己的活路?

攥着本是递到姐姐面前擦泪的帕子拭了拭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子辕更加嗔恨起中元来。虽然自从九岁那年自己一进京便受到了莫大的礼遇,可到头来还不是用黄家六百余年的基业和父帅的性命换来的?然而即便如此,自己在皇帝心中还是不如关外那个逃荒来的乡巴佬!看来只要家煌不能继承大统,那自己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娘娘莫要悲伤,只要有臣弟在,定会拥立家煌继位的。”

听着弟弟这不疼不痒、天方夜谭般的劝慰,雪娇茫然止住悲痛,漠视问道:“就凭你?你会什么呀?除了纸醉金迷就是联合那些大臣上几道破折子!皇上会因为你们这些人的几句屁话就改变主意吗?”

听着姐姐的数落,子辕更加悲愤不已。如今被那姓陈的压制得连胞姐都瞧不起自己了,如若再不绝地反击,恐怕日后真无立锥之地。

忽地想起昨日子轩的一番话,子辕似乎在这一刻下定决心。看着四下并无宫女太监,他刚要把子轩的事告诉雪娇,却又一转念,生生地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就凭姐姐的性子,如果真的知晓兄长还活着,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张扬出去。

还是再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吧!

“娘娘莫要小看了臣弟!此番若不把家煌扶上皇位,臣弟誓不为人!”面目狰狞地扔下句狠话,子辕转身告退。

愣愣地听着子辕渐远的脚步,雪娇暗忖今生还从未见过弟弟这般赌咒发誓,心底旋即升起一丝异样。

立秋过后,天气渐渐转凉。偶一阵风吹过,树上便有黄叶伴随着沙沙作响的树冠三五成群地飘然而落。

东平王府的一间密室里,付明铎惶恐地跪在地上,心中满是道不尽的不安。

按说自己身为朝廷命官,水师都统,不应出现在这王府里,否则就是犯了边帅勾结天子近臣的大忌,有谋逆的嫌疑。可冥冥之中,自己心底却又有着一股难言的感觉,似乎就愿意与黄家的人亲近。

尽管大越的水师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可自己在朝廷里却无靠山。那个贪财的陈老大人,若不是自己每年都恭敬地递上孝银,恐怕此时早将自己的帅位易与他人。

而面前的这位郡王便不同了。虽然不得皇帝的恩宠,但毕竟是黄家的独苗,想来对自己这个黄家旧部会另眼看待的。

“付将军,快快请起!”

还在胡思乱想着心中的琐事,付明铎只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搀住。

“王爷……”

受宠若惊地被子辕搀起,付明铎赶忙规规矩矩地站好。

“付将军多礼了!本王的府邸可经不起大越皇家水师都统的跪拜啊!”笑着命人看座奉茶,子辕与付明铎分宾主落座。

“王爷玩笑了!末将出身低微,承蒙王爷高看才得以进府大开眼界,再说……”

见付明铎欲言又止,子辕意味深长地问道:“再说什么?”

“哦,末将无状!自从来到王府后,心中便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

“什么事?”

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付明铎见东平王府的下人都被子辕屏退,这才低声道:“末将想起许多年前,在彭城,末将便给王爷磕过头,那时王爷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听付明铎的话正中自己的下怀,黄子辕的嘴角掠过一丝不经意的笑容。今日,他冒着谋反嫌疑的罪名召这个水师都统前来正是受意于子轩。东镇黄家能否恢复祖业,付明铎的皇家水师尤为关键。

“是么?本王那时还小,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瞟着付明铎略微慌乱的神情,子辕又道,“可许多事情本王却又都记得!”

察觉出子辕的话外之音,付明铎只觉自己心跳更猛。自从接到来东平王府的邀请,他一路上都在揣度黄子辕的用意。平白无敌地,谁也不会冒着杀头的罪过闲扯叙旧。这一会怕是另有玄机!

“王爷所言……末将不甚明白……”

“那好!本王敢问付将军,自打从东镇来到大越,将军过得可好?”见付明铎打起了太极,子辕也便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这……”面对黄子辕的逼问,付明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自从跟随子辕雪娇来到京城,身为东镇旧部的自己便颇不得志。虽然靠着行贿当上了皇家水师的都统,但却没受到一丝一毫的分外重用。本来一炮击沉苗部的逃船,又打捞上来曼云陀的尸身,可这些天大的功劳非但没使自己受到任何的封赏,反而挨了赵清寒那个毛头小子几拳。

可即便如此又当如何?公瑾号管带也好,水师都统也罢,不过都是皇帝的奴才!纵然有再大的委屈,自己除了忍气吞声,又能怎样呢?

瞧着付明铎一时语塞,子辕便知他心里有莫大的苦楚,赶忙趁热打铁道:“付将军,这王府正堂只有你我二人,若有话讲,但说无妨!”

想起这些年的不得志,付明铎长叹一声,满脸苦相:“唉!虽说末将已官至从二品,但自从离开东镇后,这心里便从未敞亮过,有时想想,还不如当年在东镇,在黄大帅帐下做一名小卒快活!”

用力点点头,子辕对付明铎的直言相告倍感满意:“付将军能推心置腹,本王深感欣慰。凡是东镇来的人,自本王以下,都不快活!”

“王爷……”

见付明铎有些消沉,子辕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自陈继善入主吏部以来,随本王来的东镇旧部无论官职大小皆未受重用,就连征讨苗部立下盖世奇功的将军你,也竟然赏了一万两银子了事。厘定新官制,海军部尚书原本该是将军,却也让袁辰星那个老东西给顶替了!”

提起此事,付明铎不由血往上涌。征讨苗部一战,无论是赵清寒还是皇帝本人都打得一塌糊涂,只有自己的皇家水师公瑾号一举击毙曼云陀。虽说捎带着让舞阳公主一命归西,但瑕不掩瑜,这天大的功劳怎么说也该大施封赏的,可里里外外除了那一万两的赏银,就什么都没有了。

萦绕在大越两代帝王头上犹如鬼魅般的曼云陀的阴影,就被这区区一万两白银打发了吗?

靠着皇家水师暗地走私,自己每年少说也得有三四十万两的银子进账,那一万两还不及自己一个月的开销!

越想越气,付明铎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目眩了。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他好半天才从巨大的失落中解脱出来。

“我大越的臣民百姓何止千万?可却只有付将军你能驾驭指挥这皇家水师!如此高超的手段和旷世的功勋难道还不能胜任海军大臣的位置吗?之所以未能如愿,非将军无能也!实乃因陈继善这个老家伙从中作梗,坏了将军的前程!”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付明铎身前,子辕不失时机地说道。

黄子辕的煽风点火让付明铎眼前又浮现出陈继善的那张又肥又丑的脸。多少年了,自己提心吊胆靠海上走私赚的那些银子大半都落入了那个家伙的囊中,而他却可以什么都不做便能收取巨大的利润。

天底下竟还有这么便宜的事!

“可末将身份低微,即便果真有些委屈,又能怎么样呢?”

“将军有没有想过,倘或我黄家祖业能够恢复,那我等此刻又该是何模样?”

“啊!”

微叹一声,付明铎感到自己的心又剧烈地抖动了起来。难怪他冒着杀头的罪过召唤自己,原来为的就是这个。朝廷撤藩已然二十多年了,此时妄想恢复东镇的基业岂不是真的要谋反么?

“王爷……”蓦地站起身,付明铎只觉自己的腿都有些发软,“王爷切莫玩笑了……如今君臣名分已定,天下重归一统,若要再起波浪,怕是很难了……”

“如果将军只碍于君臣名分,恐怕只能永远待在那几条破船上!本王也只能在这座黄金浇筑的鸟笼中度过此生!”叫住拱手欲离的付明铎,子辕的语气充满了苍凉与无奈。

“可是王爷……妄立藩王毕竟是谋反……万一不成……”

“万一不成,身首异处,祸灭九族,死无葬身之地对不对?”

见子辕抢过自己的话,付明铎微低着头道:“既然王爷都已清楚后果,那末将便不说什么了?”

“可万一是皇上有旨意教咱们这么做呢?”

“什么?”诧异地盯着子辕的双眼,付明铎更加不安起来,他感到此时的这位东平郡王八成怕是已经疯了,“皇上怎么会?”

望着付明铎心神不宁的样子,子辕用手捋了捋嘴边的几根胡子,冷笑一声:“从古至今,皇帝只有一个人么?当今圣上百年之后,会传位给谁,想必将军心中已多少有了些眉目!”

黄子辕的话让付明铎又是一惊。皇家立储乃历来朝臣言论之大忌。无论是谁,只有言及,必受严惩。

“皇上虽已明立太子,可却将其软禁,个中缘由本王不愿多言,但不管如何,太子怕是都难以承继大统了;荣王受情所困,已出家为道,亦无可能继位;果王家燊,整天痴迷洋戏,与优伶为伴,想来皇上不会把江山交付到这种人的手中,算来算去,除了武王还有谁有资格继位呢?”瞧着付明铎快要站立不稳了,子辕干脆把话挑明,“武王武功盖世,又在征苗之战中立下大功,此种人物非那些舞文弄墨之辈所能比也!武王有我黄家血脉,登基之后必感于我等的拥立之功,赏还东镇基业自不用说,倘或将军你也诚心拥戴,那也会位居公侯,得到一块封地的。”

一番话说得付明铎心中微微一动。自己戎马一生,水面陆地,拼了命的立功也不过领着几条破船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而已,如果真的能因拥立新君而得到一块封地,即便没有东镇二州一十八县那么大,只是三五座小城,那么每年自己能从封地征收的赋税也远抵得上海上走私所得来的钱了。

然而,天上的这块大馅饼真的能掉在自己头上么?武亲王继位看似板上钉钉,可皇帝一直对这个儿子不冷不热。纵然其他皇子已无继统可能,可武王的党羽还是心中无数。想来,这就是东平王等人心中的痛楚。那么,除了增加己方砝码之外,似乎再无其他计策可言,于是身为水师都统的自己变成了他们争取的目标。

可是,自己究竟要不要参与这场永无休止的立储之争呢?诚然,武王继位,所有的支持者必将是终生荣华,但万一未能如愿,那自己定然凶多吉少,即使想做一名普通的水手恐怕也是痴心妄想矣!

不过拥立武王、恢复东镇的利益实在太诱人了。究竟是冒着风险改头换面还是继续躺在安乐窝里蝇营狗苟,付明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

看出沉默中的付明铎举棋不定,子辕亦不再坚持,倒是摆出了一副欲擒故纵的样子:“当然!今日本王与将军的推心置腹句句都是谋反之言,只要将军写份奏折参本王一本或是直奔六扇门去找于铁,那么从今往后也能安享荣华!如何取舍就看将军的了!”

赶忙摇头,付明铎满面堆笑。他当然没那么傻。今日的密谈除了子辕和他之外,再无他人在场。即使去六扇门告发,他没有人证物证,于铁也不会采信,由此还得罪了皇亲国戚,亦不打自招地道出自己私结近臣的行迹,这般赔本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去做的。

“王爷说得哪里话!我付明铎深受黄家恩典,怎么能做出这卖主求荣的事来?只要东镇基业能够恢复,武王殿下能够登基,末将必当竭尽全力,效忠王爷!”唯恐黄子辕不信自己,付明铎连忙单膝跪倒。

此刻,他心中想着皇帝和黄家谁都得罪不起,自己只好假装应承,相机而动。

“将军快快请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伸手再次搀起付明铎,黄子辕的瞳孔里映出了那转身离去的身影。

屏风后,子轩悄然出现来到弟弟身旁:“当年父帅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如今也与我黄家生分了。若再不动手,拖延时日,恐怕我黄家旧部便无一人肯出手相助了。”

“那……他会不会……”听罢兄长这番话,子辕对策反付明铎顿然没有信心了。

拍了怕子辕的肩头,子轩对弟弟方才展现出的口才与谋略颇感欣慰。离家这么多年,弟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了。

“放心吧!没有什么人是不会被收买的,只是看咱们的价码开得大不大!”望着付明铎远去的方向,子轩想起那些陈年往事,眼中凄厉地射出两道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