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了泽漆的心思,墨若旖粉嫩精巧的嘴巴仍旧是抿着浅浅笑意,轻声开解了两句,“宋太医宅心仁厚,积攒福荫,来日必当有善报,你也莫要太忧心了,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这般做,想来也是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庸庸碌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闻言,泽漆眨了眨双眸,安安静静的面容浮起一丝诧异,他原以为这东墨的小公主长得貌美受尽墨王宠爱,我行我素,又是邪祟绊命之人,想来也是个目光短浅,胸襟狭窄之人,却没有料到她是这般玲珑心思,大智若愚,片刻的惊异之后,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宫礼,“是,公主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是泽漆过于拘泥虚衔,倒是折辱了宋太医的高风亮节,既然药膳送到了,那泽漆便先行告退了。”
说着,他又朝着墨若旖拜了拜,尔后躬身退了出去。
墨若旖自然不知道泽漆的对她的那些腹诽之语,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后,她才缓缓收回目光,吩咐了一声立在一侧的素雪,“这药膳你拿下去,午膳之后提醒我吃便可。”
“是。”素雪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尔后抬步离开,行至屋门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墨若旖轻软的声音,
“素雪,偏殿的那位,早膳可有吃过?”
偏殿的那位,自然就是墨绯璃,清心殿分为三苑三殿,墨若旖先住了主殿,尔后墨绯璃来了,原本北澜渊的意思是给他安置一个宫殿,而且还煞费苦心地寻了一处极好的殿宇来供奉他这尊大佛,奈何墨绯璃神色极冷地说了一句“就清心殿吧”,愣是将北澜渊绞尽脑汁,满腹讨好的热情冻成了冰疙瘩,主殿墨若旖住了,墨绯璃自然而然就住了偏殿,与墨祁㬚一般,墨若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身份有别,需不需要把自己的主殿腾出来给墨绯璃,奈何墨绯璃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久而久之,她也忘了提。
素雪也是个机灵性子,当下便明白了墨若旖所问的是何人,“墨王的早膳是由今日那位玄衣侍卫端进去的,如今起居饮食都是那位侍卫安排,偏殿的宫女太监都窝在三苑发霉呢。”
可不就是发霉么?三个主子,一个日日夜不归宿,剩余的两个一个比一个喜欢安静,他们哪敢不要命在这二人眼前晃晃悠悠,当真是脑袋挂在脖子上太久想摘一摘吗?
听见素雪说穆炎有送早膳进去,墨若旖心头那一丝忧虑便稍稍淡了一些,她倒不是担心墨绯璃会出什么事情,而是担心墨绯璃会不会假借闭关静养之名,实际上去做什么事情,此番墨绯璃来北澜她便觉得很古怪,不是没有国家娶妃立后嫁公主送喜帖邀请他来喝一杯喜酒,比起北澜更甚的大国都有,但是墨绯璃都一一回绝了,此次却来得这般殷勤,好似都把东墨的事情都抛下了。旁人不了解墨绯璃,但是墨若旖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深谙此人的性子,他的一行一坐一语,都是为了谋划日后铺路,他从不做无用功。
“公主若是担心墨王,何不亲自过去瞧上一瞧?”素雪望着墨若旖垂眸浅思的模样,以为她是担心墨绯璃出事情,便大着胆子继续道:“昨日申时,墨王似乎咳了一口血,夜里我出去为公主寻蜜酿棠梨的时候,还是墨王身边的玄衣侍卫出来喊住了我,若不是墨王屋里有,素雪都不知道该去何处寻这果子。”
棠梨树性温,并不适合生长在北澜,是故鲜少有棠梨在京都出现,能吃上这一两个,便已经很稀罕了,何况还是拿它来腌制蜜饯甜点。
“咳了一口血吗?”墨若旖听着神色有些恍惚,一双溪玉般澄澄湛湛的眼眸眸光粼粼,怔然之中夹杂着几分晦明不定的情绪,片刻之后,她抿唇勾了勾,澄澄湛湛的眼眸似有霜雪之色,“那也是他活该。”
若不是他残害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手上沾了太多血腥,又何以年纪轻轻一身死气,体温寒凉过人。
素雪被墨若旖这一句话吓得心惊肉跳,当即便跪在地上求饶,“公主饶命,素雪不是故意说这些的......”她抱着膳盒身子发抖得厉害,她实在是想不到,墨若旖与墨绯璃的关系这般疏离不和善,若是早知,她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墨若旖面前嚼舌根。
“你起来吧,我并没有要责备于你。”说到底,也是她与墨绯璃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墨若旖淡淡地说了一声,“下去吧。”
素雪诺诺地点了点头,低着头抱着膳盒便退了下去。
丽日绰约,轻解莲舟,微露点滴,沾落衣袖。
酒巷子深处,千里醉的朱漆大门走出一抹长影,夜雪尘抛了抛手上的五个铜板,继而迈开步子往酒巷子巷口走去。褪去了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他换上了一些粗布麻衣,这麻衣还是凤九倾父亲生前留下的,本是新做的衣裳,只不过因为来不及穿便搁在柜子里,夜雪尘本来是十分嫌弃的,一来这衣裳颜色黯淡且布料粗糙,一点儿也不符合他堂堂一国相国的身份,二来这衣裳也太小了些,他身躯颀长,穿起来手腕脚踝都露了出来,但是凤九倾已经把他的破烂衣裳都扔了,横竖不能够光着见人,他便只得穿了,当然这心思断不能让凤九倾知道,否则那个闷声不吭但是心眼小且脾气又大的女人定然扒了他让他光着。这酒巷子他来过几回,倒也算熟门熟路,杨柳江岸,渡月桥头,过了桥便能看见那在巷口子摆摊的老妪,路过寻欢楼的时候,夜雪尘还黯然神伤了一会儿,如今他这副模样,容貌被毁不说,身上也没几个钱,那站在楼下招呼客人的姑娘见了他便跟躲瘟疫似的,这般无情,倒是让他好一阵儿难受,好在那凤九倾是个瞎子,看不见他的模样,就这么想着,夜雪尘心胸忽然开阔了很多,好歹还有一个凤九倾明事理,不似这些以貌取人的凡俗之人,他心中的郁结之气顿时消散,快步走下了桥阶,夜雪尘走到了那老妪跟前,
“酒婆婆,我是来替九倾取酒糟子的。”
闹市的入口摆放着一桌一椅,酒碗陈列,那老妪便坐在摊前,立秋时节,她手里还拿着一把蒲扇轻轻扇着,背微微驼着,看起来整个人十分瘦小老迈,听见头顶传来声音,那老妪抬了抬头,一双眼睛眸色浑浊神色却极为清明,上下打量了一下夜雪尘后,那老妪便问道:“你是谁?”
声音瓮里翁气,如同在鱼篓子里传来的一般,夜雪尘好脾气地朝着她笑了笑,解释道:“在下叶一,是九倾姑娘铺子里的帮工。”眼下他满头缠着绷带,脸上的笑意看上去有些可怖。
那老妪目光锐利地扫了扫他眉目,尔后转身去从身后摆放着的一大堆东西里面取出一个瓦坛子,递给夜雪尘之前像是查户籍一般连珠炮地问了他好几句:“你是何方人士?与那凤丫头是何时相识?家住何处?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瞧着这老妪谨小慎微的模样,夜雪尘当即直了直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端华正经一些,他清了清嗓子,十分耐心地回答道:“在下东墨人士,与九倾乃是青梅竹马,早些年家道中落,半月前父母又病逝了,便来北澜投靠九倾,如今在她铺子里面做个帮工。”
皆因这一身寒酸的模样,夜雪尘只得编造了个寒酸的身世,免得这老妪四清六活,瞧出了端倪。只是他这身世可信是可信了,但是着实让人嫌弃异常,那老妪将瓦坛子递给他的时候,十分鄙夷地哼了一声:“手脚健全却仰赖一个女人养活,真没出息。”
说话当真难听,夜雪尘砸巴了一下嘴皮子,接过了瓦坛子温顺地应了一声:“婆婆教训得是,只不过,”他唇角勾起了一抹懒洋洋的笑,语气十分欠揍地说了一句:“谁让九倾喜欢我,此生非我不嫁呢?都是一家人了,谁养谁不都一样。”
“你!”那老妪气得横眉倒竖,就差那手上的蒲扇扇过去了,不过夜雪尘也不傻,当下便如同脚底抹油一般一溜烟地跑了。
当夜雪尘提着瓦坛子回到千里醉的时候,凤九倾正在院子里面清洗药材,千里醉的门扉开了又合,凤九倾手上的动作一顿,未闻其声未见其人便已经知晓是夜雪尘,她凝眉吩咐道:“将那瓦坛子给我,你便进去内屋将那几坛子酿了数日的酒搬出来透透气,随后去铺前看着有没有人来买酒,酒的价格都明码标价在那儿,你莫要乱做买卖。”交代完了这些事情之后,她复而继续洗着手中的药材。
夜雪尘将那瓦坛子搁在她脚边,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便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他倒是也不恼,十分爽快地应了一声便去将内屋的酒搬出来放在院子里透气儿,凝神望了望凤九倾忙碌而纤瘦的身影,分明是那么瘦弱的肩膀,却仿佛能够撑起一片不小的天地来,他笑了笑,随后便独自去了铺前顾店。
千里醉是个非常小的门面,前铺的牌匾也不算很大,在这长巷里面十分不起眼,人来人往,却是没有半个人来光顾,夜雪尘翘着二郎腿随意地坐在柜台下的一张藤椅子上望着长街巷陌里里外外的人,渐渐昏昏欲睡。蓦地,头顶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小二,买酒。”
乍一听这声音,夜雪尘脑子一抽,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他仰起头,逆光之中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见夜雪尘愣愣地仰起了脑袋望着他,语气颇为不耐烦地重复道:“买酒,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这话语里面带着些情绪,陡然让他的声音语调听起来有些怪异,夜雪尘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颀长的身躯比起柜台另一侧那人尚要高出小半个头,
“不知贵客需要买些什么酒水?”他问道。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长得浓眉大眼,面目端正,身形伟岸,虽然穿着北澜人的衣裳,但是长得却不像中原人士,倒是有几分异域之感,乍一看夜雪尘这满头绷带瞧不出模样的面容,那人愣了愣,尔后便答道:“你们这儿有什么好酒?”
夜雪尘也不知这千里醉里面有什么出了名的好酒,便低头随意取了一坛子价格昂贵的壶中物摆在了那人面前,招呼道:“这个吧,不入梦,酒香醇味辛辣,回味无穷,平生不入梦,人间难得几回寻。”
那人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抬手接过了之后左顾右盼地问了价格:“多少银子?”
夜雪尘眼角余光瞥了瞥那坛子下用小篆写着的四个娟秀小字——四两三钱,随后缓声应道:“三十五两。”
闻言,那人没有任何异议,直接从衣襟里面取出了几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拎着那壶中物,他状似随意地问道:“小二,你在这皇城里面呆了多少年?”
夜雪尘一听这人买酒是假,打探事情是真,一双妖冶的深紫色眼眸微微闪过一丝精光,语气十分殷切地和他攀谈:“我从小便长在这皇城里面,你说多久了?别的不敢说,但这皇城里面,小到隔壁李婶早膳吃了几个包子,大到皇城里面那些人物的事情,我可是了如指掌,无一不晓。”
“果真?”听见夜雪尘这般夸夸其谈,那人眉头皱了起来,一脸狐疑地望着他,“你莫要信口开河,平白说些瞎话来唬人。”
听见质问,夜雪尘神色愈发从容镇定,抛着手边上的几锭银子,他一脸傲慢地说道,“信不与不信随你,只是我这酒巷子百晓生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你若是想打听事情,可得付出些代价。”这人啊,都是生性多疑的,你越是苦口婆心去劝去说什么,他便越是觉得你心怀不轨,所以夜雪尘索性把架子端得很高,欲擒故纵,等着鱼儿自己来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