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天权寻思着,既然师父诚心诚意把江湖海底归还回来,那就应该让它发挥最大价值,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老人家一番苦心。于是在他的督促下,江湖海底很快有了新风貌,不仅面积扩大一半,悬在黄桷树上的凌云阁也得以修缮一新。
最有特色的还数火锅店内的墙壁,上头是美子的画作,都取景与重庆。她偏爱吊脚楼、长石梯、还有枝繁叶茂的黄桷树,每幅画必占一二。墙上四幅,分别画的是伊人巷、十八梯、千厮门,还有洪崖洞的各种吊脚楼。那普通的吊脚楼,经过美子的画笔渲染,让人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古朴美感。
本来嘛,窦天权还打算往墙上贴:万颗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双手捧住擎天柱,吸得长江水倒流!没错,就是石达开咏梅咂酒的诗句。他觉得这诗写得很有气势,袍哥人家嘛,就得有这种感觉,更何况,这也符合江湖海底店的气质。老实说,梅咂酒配火锅,一口辣,一口甜,简直绝了。没想到,本是借地画画的美子,却提出不同意见。说,梅咂酒配火锅没问题,但她认为墙壁上更应该挂点有意义的东西。显然,为说服窦天权,她还做了精心准备。
她说:“重庆山高地少,建房极不方便,按常理说不具备成为一座大城市的条件。而你们祖先偏不被恶劣条限制,他们依山就势、因地制宜,用最普通的木棒、竹条,悬虚构屋。取‘天平地不平’之势,陡壁悬挑,‘借天不借地’,架设坡顶。利用穿逗或捆绑结构,倚山建出一栋又一栋造型奇巧的住房来。不信,你去到河街码头往城里看看,那些依山而建的吊脚楼歪歪扭扭,你挤着我,我靠着你,仿佛一群手握手,肩并肩,相互帮助又相依赖的人。在我看来,拥有数千年历史的重庆吊脚楼,除了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艺术美,更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重庆人的坚韧顽强和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而这种精神劲,是重庆同胞乃至全国人民目前都需要的。”
美子的话让窦天权感到震撼,不仅被说服了,他还对这个来自日本的女子产生了由衷的钦佩感。在美子往墙上画画那些天,他还专门去了店里,看她有条不紊画画,还和她有一句没一搭的闲聊。美子住重庆五六年了,不仅说得一口地道重庆话,穿着打扮也像极了本地女孩。她喜欢重庆,有关重庆的历史故事,甚至比一些本地人知道还多。所以,在重庆,除了窦家自己人,基本没人看出她是来自日本的姑娘。
窦天权和美子聊天也是有目的的,他很想知道,在战争时期,日本的老百姓过的是啥日子。话题往那边引了好几回,美子好像是在有意回避,总是扯东扯西就化解了他想知道的问题。在往墙上画最后一幅画的时候,窦天玑来了。
这半年来,窦天玑受卢先生委派,要在南岸老君洞一带,为民生公司的同事们修一处有学校、医院、幼儿园、商铺还有防空洞的新村式住宅区。因刚开始筹备,手头的事情特别多,他只能利用到城里办事的空当,到江湖海底看看美子,或是说两句贴心话,或是痴痴地看她一会儿。
那天窦天玑进店之后,便和窦天权同坐一条板凳,静静地看美子作画。刚开始一切正常,突然,美子先是停下画笔,紧接着双肩开始耸动,等转身过来的时候,她已满面是泪。兄弟俩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在窦天玑反应及时,赶紧把美子拥在怀里好一通安慰。平时美子脾气好得很,抱一抱亲一亲笑脸就回来了。结果,这天窦天玑忙活了半天,她不但没能平静,还把画笔狠狠踩在脚下:“告诉我,你们告诉我,谁,到底有谁能阻止这场该死的战争?”
美子情绪崩溃,源自刚收到的一封信。信是哥哥从香港辗转送来的,他在信里说,目前,日本国内的情况也很糟糕。就拿淞沪战役和武汉会战两场战役来说,虽说取得了胜利,但是士兵死伤惨重,达五六万之多。为补充兵源,政府下令,国内适龄男人必须全员登记为预备兵员。因为战争的高消耗,现在国内物价疯狂上涨,好多老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更恼火的是许多行业不景气,开始大面积裁员。有不少失业女工为了养家糊口,只得去做娼妓。美子的哥哥担心被强征入伍,半年前从日本到了香港,目前在一家日式餐厅做工。
得知日本国内是这样的情况,窦天权心里很是震惊。在中国普通老百姓眼里,日本人武器先进,飞机、大炮、坦克应有尽有,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就是无法打败的敌人。然而,事实的真相却是,日本根本就是不顾老百姓死活在死撑。
美子恢复平静后,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你们一定要团结起来,狠狠地给予还击。要让那些发动战争的疯子知道,战争是不可能给任何人带来好处的!”说完这话,她又想起还留在国内的父母,那眼泪又下来了:“只是,最终承受苦难的,还是普通老百姓。”
美子的哥哥,在信里劝她立即启程前往香港与他会和。理由是两国交战,即使她留在中国没有丝毫恶意,也可能遭受无妄之灾,因为怀疑和猜忌是人类的共性。她明白,哥哥是担心她的安危。可是,她现在离不开中国,这里有她的爱人,有让她魂牵梦绕的吊脚楼、长阶梯……她想留下来,一起扛过这场该死的战争。
窦天玑用力拥抱美子,这个娇小柔弱的身躯,总能给他带来无穷力量。战争话题太过沉重,他用嘴唇碰了碰美子的发丝,试图转移话题:“天权,火锅店啥时候开张?你有没有考虑在味道上做些创新,让外地人也能接受?”意识到话题起得有点唐突,他又解释道:“我的意思,趁这次机会,你可以试着提高档次和价格。反正,现在的重庆不缺有钱人。要真赚到钱,民间防护团也会有更多经费。”
窦天权觉得窦天玑的话在理,随后就去了伊人巷。他以前给李家购的新房让李老大在赌桌上给易了主,目前老李头又回了伊人巷的老屋居住。见窦天权亲自上门,老李头还是有些惊讶:“少爷,您怎么来了?”
“师父,我有事想和你商量。”窦天权在床沿上坐下:“您看,咱们火锅店马上要重新开张。我的意思,咱们能不能在味道上做些调整,让那些下江人也能喜欢吃?”
“要让他们吃的话,现在的味道确实恼火。”老李头所有所地思沉默了一阵:“看来得把海椒花椒放少点。只是,就算少放些,那些下江人也未必扛得住。”
“师父,您看,能不能一个锅整两种汤?”
“未必你能在铁锅里边扎堵墙迈?不好办。”
“嘿,可以在铁锅里边焊个隔断”窦天权两眼放光,这办法他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一边放原来的火锅汤,另一边整鸡汤或鸭子汤啥的?这样一来,既有了创新,还能照顾那些不能吃辣的人。”
“不行不行,”老李头苦笑。这娃还是不懂行啊,卖下水赚的可是一分一厘的辛苦钱,往汤里边加活鱼活鸭子,好不好吃另说,就那价格就算不过来,他摇摇头说:“要按你说的搞,估计得亏到唐家沱去。”
“师父,明天我让柳逵把鸡鸭鱼都送过来,你就放开手脚搞,”窦天权咧嘴乐了,他知道师父心里在捣鼓成本问题:“别管成本的事,怎么好吃,就怎么来。如果需要其它东西,让柳逵买去。只要弄好吃了,咱们铁定能赚大钱。”
“那我试试?”窦天权的商业眼光,老李头还是信任的。
窦天权琢磨着,味道丰富了,品质上去了,店里的服务也得提高啊。对了,美子不是说,她们国内的餐厅有鞠躬下跪服务吗。哎呀,鞠躬下跪还是算了,容易遭闲话。转换一下,他觉得每桌给弄个伙计贴身伺候着,应该效果不错。
“师父,您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心里有了好点子,窦天权兴奋得很,急着回去和谭老四商量落实。
“少爷,”看窦天权要走,老李头欲言又止:“我听说,你收了个徒弟?”
单看老李头的表情,窦天权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他是在为自己担忧呢。赵锦程是赵探长的儿子,老早他就让下头的人去查了。当时兄弟们都不同意窦天权收那小子做徒弟,说他准是居心不良。但是,窦天权觉得,当时自己答应了的,要不同意,一是出尔反尔,再一个也显得心虚胆小。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说:“师父,您是不是想说,那家伙是赵探长的儿子,得防着点?”
江湖上都在传,赵探长父女是窦天权所杀。不管传言真假,他都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事:“你可不能有事。”老李头说。
“晓得了。”从老李头眼里看到久违的怜爱和慈祥,窦天权心里升起一股暖流,他转身回去攀住老李头的肩膀:“就知道您心疼我。可是师父,赵探长的死真和我没关系。还有,赵家那小子给我派去垫江进梅咂酒了,他来来回回就负责这事,一年也和我打不了几个照面。”
“那就好,那就好。”老李头叠声道。
“爷爷,”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阁楼传出。老李头应了一声又解释道:“李二说我一个人太孤单,让孙子来陪我。对了,他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哩。”
“有人陪着挺好”窦天权一看师父又要把话题往李二身上扯,没等他说出李二想说的话,就合上门出去了。只是事后多年,他还一直为这事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