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瘦小的身影闪进屋子。他反身合上门,这才摸索着来到窦天权跟前:“窦大当家的,你还好吗?”
窦天权不敢睁开眼睛看,但听声音他感觉进来的是个男孩。他索性屏住呼吸,决定来个静观其变。男孩用力推了他好几下,不见动静,就把手横在他的鼻息处。过了半天都没探到动静,男孩急得声音都变了:“你可死不得!”
“为啥死不得?”窦天权听出来了,这男孩应该对自己没有恶意。
窦天权猛睁开眼睛,吓得男孩一个屁墩坐在地上。他也认出来了,这孩子就是大公口的跑堂老幺。只是,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待确认窦天权还活着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些惊喜交加:“我就说,你是不可能死的。”男孩手忙脚乱的,试图解开窦天权身上的绳子。可是,那挨千刀的牛二一身蛮力,捆得太牢实了,男孩那点力气根本不行。
“去把菜刀拿来,”窦天权说。
男孩取下插在门上的菜刀,在窦天权指导下,小心翼翼割断了脖子上那根阻碍他呼吸的绳子。这根绳子一除,窦天权就觉得轻松多了,随后他又歪头指挥男孩,把身上的绳索割断。
窦天权活动了下脖子和腿脚,想要起身去开门,他琢磨着,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男孩却在这个时候,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窦大当家的,我想拜您为师?!”
“出去了再说。”窦天权拽起男孩就往外走。伊人巷对他来说太熟了,打小就和李二在这里四处乱转,很快他们就到了一个相对安全地方。他这才放开男孩的手:“你是大公口的跑堂老幺?为什么要救我?”
“我,我叫赵锦程。大家都说您是大英雄,我也很崇拜您,求您收下我吧。”说话间,赵锦程又要往地上跪,给窦天权一把拽住了。
赵锦程从小到大,就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他想干嘛父亲都惯着,唯独不让他嗨袍哥。说要让他念书,念很多书,要跟他的名字一样,未来有个锦绣前程。没想到,头年刚去了美国,父亲和姐姐就先后被人枪杀并横尸郊野。作为赵家唯一的男丁,无论如何他得替家人做点什么。
江湖上有传言,赵家的仇人就是同庆社的舵把头窦天权。既然传言如此,他就得想办法弄清真相。而弄清真相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做他的身边人。反正这事他有两手准备,如果确是仇人,那就伺机除掉,为家人报仇雪恨。如果不是,学点本事对未来报仇也有帮助。今天可是天赐良机,他岂能白白放过。
英雄这称谓,让窦天权晃了一下神,这可是他儿时的梦想,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成为世人心里的大英雄。只是,还啥事没做,咋就成了英雄呢?
“您愿意收我吗?”赵锦程用期待的眼神盯着窦天权。
“明天到同庆社来找我吧。”救命之恩比天大,窦天权觉得自己没啥本事可传授,可还是不好开口拒绝。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再过来。”
可不是,他和涂德胜谈合作这事还没开始,咋能半途而废。嘿,还真是风水轮流转,等他再到大公口的时候,这回有生命之忧的人却变成了涂德胜。好在到得及时,否则,以柳逵那鲁莽性格,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涂德胜一听,事情全都摊明了,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窦大当家,既然话说在这份上,不如先说说你们绑我的事?”
“五爷,”窦天权站起身来:“这事,不如我俩上楼单聊?”
“当家的,你不能去!”牛二快速移动身体,挡在了涂德胜的身前。老实说,这会儿他对窦天权有些犯怵。早前就听人说他懂点拳脚,没想到会那么厉害。就他捆的那几条麻绳,就算有些功夫也奈何不得的。结果呢,人不但出来了,而且敢大摇大摆再次出现在大公口。如此看来,此人的胆识,就算是涂五爷,恐怕也比不过。
“哈哈哈,”窦天权本想用一串笑声来表达心理上的优势,结果扯得后脑勺上的伤口跳着跳着疼,没办法,只得有些尴尬地,在不合节奏的点上停了下来:“牛二,这里可是大公口的地盘,难不成,我还能把五爷怎么着了?”
“走吧。”话到了这份上,涂五爷也不好拒绝啊,若再拒绝,岂不就成了胆小怕事之人?他冲窦天权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我,就请窦大当家的喝杯茶去。”
说是喝茶,上楼之后涂德胜连个杯子都没给。在他看来,关系都闹到了这份上,还喝什么鸟茶,既浪费茶还浪费水。他连椅子都没肯动手拉一个,自己一屁股坐在属于他的位子上:“窦大当家,你随意哈。”
“五爷,还为上回那事生气?”窦天权也不见外,笑嘻嘻地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要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他堂堂涂大爷,被当作猪羊一样困在笼子大的小屋里,那么长时间里,吃喝拉撒全在里边。身体遭罪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那种生死未卜的煎熬,他简直受够了。
“五爷,依我看,你还真没必要窝火。”窦天权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逼视着涂德胜道:“要是和窦石两家人遭的罪相比,五爷是不是觉得很幸运呢?”
涂德胜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窦天枢那王八蛋已经把实情告诉他了?否则,也不可能贸然动手啊。也不对,既然知道了实情,为何还能放过自己,莫非其中有诈?涂德胜挣扎着,从圈椅里坐直了身体狡辩道:“我说,窦三,你怎能把那事扯到我头上?我一混袍哥的,能有那么大能耐?你莫忘了,当初你大哥,还是我救出来的。”
“五爷,”窦天权依旧不紧不慢道:“那我问你,前些日子,又是谁把你从龙脊山里救出来的?你好好想想,如果我不想窦天枢救你出去,他怎么可能找到那么地方?”
涂德胜就觉得那脑仁一阵一阵的疼,事情转来转去,脑子完全跟不上趟。都聊半天了,他还没摸清窦天权的真实目的。
“不急,咱们慢慢捋啊。”窦天权脸上,带着一种碾压对方的神秘笑容:“咱们先退回去,说说你救窦天枢那件事情。当时,关他的地方,比龙脊山还隐蔽。我就想知道,涂五爷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个时候,涂德胜脑子里不断闪现出赵探长和女儿惨死的样子,只觉得身体一阵阵燥热,很快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假装添加茶水,把自己移到了窗户边上。他寻思着,万一有啥意外,至少呼救更方便些。
“听说五爷爱喝老阴茶,不如也给我来一杯?”窦天权看出了涂德胜的意图,扯开嘴角笑了笑道:“五爷你莫紧张嘛。我的意思是,就算你与那事有关,可最终还是把我大哥救出来了。我想说的重点是,由此看来,你和那帮人比起来,还是有三分良心。正因如此,在柳逵背着我,以牙还牙把你关进小黑屋后,我犹豫再三,还是故意透露信息,让我大哥把你救了出去。”
涂德胜把倒好的老荫茶递给了窦天权,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人家话都挑明了,真要他的命,他就不可能从小黑屋出来。好,今天既然要聊,不如就聊个底透。反正当年那事上,自己也算不得主谋。他喝了一口茶,这才道:“那今天我们就好好聊聊。当年,是你在老子大婚前天,抢走我的女人对不?而且,你大哥的老丈人,还让我损失了十几号兄弟。这事换你头上,你恨还是不恨?”
“恨!”窦天权老实作答。这话要是在当年问他,他肯定说活该。新娘子在新婚前夜跟人跑了,肯定是自己没有魅力。可几年前,白杏也离开他,他已饱尝了离别之痛,还有那种被抛弃的挫败感,这个时候,他已经能理解涂德胜当年的心情了。
“说起来,我的手下,是栽在你大哥老丈人的人马手上。其实吧,在这事发生之前,周参谋就通过赵探长,说要和我一块合作点事。以前吧,我看不上这帮当兵的,因为没见他们干过啥值得称道的事。后来,不是在你家吃了大亏嘛,我一看,这有人没枪是不行的,就又和周参谋联系上。一打交道才知道,周参谋那脑袋里,装的尽是些坑人的鬼主意。绑你大哥敲诈一票是他提的。当时我也没多想,反正只要能让窦家倒霉,我就高兴。”
涂德胜添了些水又道:“本以为绑个人嘛,随时都可以动手。没想到那周参谋一直不让我动,还一等就是好几年。说既然要下,就下盘大旗,捞一笔就富一辈子。我当时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要不,那几年你们同庆社的日子,怎么可能过得那么舒坦?我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来周参谋所说的机会。结果呢,都还没动手,那龟孙转脸又告诉我,说谋划多年的大活,给赵师长和邓局长半道截胡了。我也没想到,这帮人屁眼恁黑,不仅给你家安了个勾结日本人的罪名,还顺道把石家也一锅端了。后来,事情不是闹大了吗,为了杀人灭口,那帮人就想安排你哥自杀。哎哟,当时也不晓得是咋的,老子一时心软,就把你哥从黑屋子救出来了。为这事,老子可是冒的杀头的风险。”
“按你刚才讲的,关我大哥的地方,你应该事前去过?”窦天权似乎并不关心他冒风险的问题。
“地方是我和周参谋一块准备的,怎么可能不晓得。”
“既然是赵师长联合邓局长端了你们的锅,为啥不把人关到牢房去,而是继续用了你们准备的地方?”
“这事你还没想明白吗?”涂德胜苦笑道:“那帮人想一鸡两吃,先把你窦家抄了,再诱使你家继续花银子赎人。”
当年窦石两家的案子已基本清楚,主谋是周参谋,操刀动手的是邓局长和赵师长。窦天权努力压制住情绪,因为今天他来的目的,不是寻仇。此事,先暂且搁这吧。他起身,帮涂德胜续了些热水:“前些天,我见过赵师长了。”
难道这小子已经对赵师长动手了?涂德胜心里一紧。
窦天权看出了他的心思,摸着疼痛的后腰笑了笑:“喝茶。”
窦天权的笑,原本是为了缓和气氛,为下边要说的事做铺垫,没想到反把涂德胜吓得不轻。他暗想,莫非赵师长已死,他今天是来对自己下手的?应该是,要不,他怎么会突然把手放在腰上,是要动枪还是动刀?他脑子在飞速运转,那腿也一步一步往门边靠。
“五爷,”窦天权看出了涂德胜那点小心思,不想再兜圈子:“你看,现在日本人都快打到重庆城了,我们还有必要继续在私仇上纠缠吗?你晓不晓得,就那些以前咱们看不上眼的川军,有多少已经死在了战场上,还有多少人,正在用身体替我们挡鬼子的子弹?还有,陈三的弟弟陈四已经死在湖北了,你知道不?”
那天,窦天权和涂德胜聊了许多,在讲到淞沪战役和武汉会战的惨状时,涂五爷还红了眼眶。末了,窦天权也说明了此行的目的,是希望彼此能暂放私仇和成见,携手把重庆所有袍哥堂口组织起来,成立民间防护团,为市民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
窦天权也看出来了,对于这一场推心置腹的长谈,涂德胜应该是有所触动。只是在合作这件事上,他还没明确表态。
回去的路上,柳逵很激动,说早晓得那秃驴子油盐不进,方才索性一把掐死算球,免得不定啥时候又出来搅事。谭老四却持不同看法,说涂德胜没明确拒绝,说明还有希望。
果然,不久后,以前那几家以各种事由推脱,拒不配合把茶馆改为两用旅馆的掌柜,都表达了愿意配合的意愿。窦天权心里清楚,这些人态度改变的后面,一定有涂德胜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