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主静静地看着他,泪水潸然而下。
自此,他开始好好吃饭,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陪他蹲监狱的白允彩。
陈谧得知后,迅速为他送来自己调配的汤药,傅青主双手捧起药碗深深闻了闻,虚弱地说:“果然是妙方!看来,你这几年长进不小啊!”
白允彩赶紧凑过来闻了半天,不解道:“傅兄,你就这么一闻,便能知道这是好方?”
傅青主缓缓地说:“此药方以香附为君药,佐以山柰、南星。香附子疏肝理气,山柰性味辛温,归胃经,技能温胃散寒,又能止痛,治疗跌打外伤,南星燥湿化痰,又能散结消肿,该方正对我的病症。”
说完,傅青主脖子一仰,将汤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三个月后,傅青主的身体逐渐康复。
到了七月份,傅青主终于被释放。傅眉和戴廷栻前来接他出狱,黑面狱卒为他打开牢门,一行人乘着驴车赶往西村。
此时正值盛夏,目光所及之处开满各种不知名的艳丽小花儿红的,黄的,粉的,紫的,白的,将世界点缀成一个五彩斑斓的传说,令人心中涌动着数不尽的喜悦,在牢中连日光都难得一见的傅青主突然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他掀开帘子,在哒哒哒的美妙驴蹄声中尽情感受这个久违的大好江山。
车子驶入村口时,远远地便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拐杖在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下翘首以盼。
她发髻上的那根银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小心晃到了傅青主的眼,泪水顷刻间奔涌而出。
车子逐渐放慢了速度,在老妪身旁缓缓停驻。
傅青主抬起衣袖将泪水轻轻拭去,跳下车走到老妪面前,忍不住哽咽道: “娘,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跟娘回家吃饭。”傅母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嘴角却荡漾着满足的笑。
推开记忆中那扇厚重沉重的大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傅青主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摸了摸平如门板的肚子打趣道:“兄弟,让你受委屈了,今日贫道大开吃戒,好好犒劳犒劳你。”
见傅青主已经彻底恢复到之前的状态,白允彩赶紧说道:“别忘了我这儿还有一个需要犒劳的家伙!”
“哈哈哈!”傅母在众人的一片欢声笑语中掀开了锅。
傅母准备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他们好久没有这般奢侈了,甚至连过年都只是粗茶淡饭,为的便是省下这些银两为儿子接风洗尘。
随着一声清脆的碰杯声,傅青主和着泪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瞥去,母亲的身板已大不如前,额头的皱纹更多更深了一些,眼睛也比以往更浑浊了一些,唯一让他宽慰的是精神头尚好。
至少,这一刻她的脸上满是欢喜。
至于,入狱的这段时间母亲度过多少不眠之夜,流下多少心酸的眼泪,他难以想象。
这个年纪,本该无忧无虑颐养天年,却母亲却依然要因为自己担惊受怕饱尝辛酸,想到这儿,傅青主不由地连连叹气。
白允彩似乎看出了傅青主的心思,他笑着说:“趁着咱兄弟俩出狱这个大好日子,咱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将孩子们的婚事给操办了?”
傅青主连连点头:“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仁儿他……”
白允彩嘿嘿一笑:“放心,仁儿已经有人预定了。”
傅青主一愣:“喔?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白允彩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傅仁,说:“秀儿给你的。”
傅仁红着脸接过信,说了一声我吃饱了各位长辈们慢用,便起身离开座位回到自己房间看信去了。
傅青主端起杯子与白允彩轻轻一碰说:“以后,咱们可就是亲家了。”
次年二月,傅青主为两个孩子同时成了家,成亲那日,魏一鳌夫妇、孙茂兰、陈谧、张彪夫妇、刘婶以及女儿女婿纷纷前来捧场。
张彪悄悄将傅青主拉到一边,送上一份单独的贺礼:“边大人不能亲自前来,特命我转交。”
傅青主坦然接过,轻轻拍了拍张彪的肩膀说:“替我向边大人致谢。”
“吉时已到,请新人拜天地!”
随着证婚人的一声清亮的吆喝声,两队新人在一阵欢声笑语声中拜过天地,步入了洞房。
奔波了大半辈子,如今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家事安排停当之后,傅青主再一次回到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状态。
当多情的风轻盈地穿越云层来到人间,一不留神将大自然的染坊吹裂把一树树的枫叶染成了夺目的红色时,傅青主再一次登上了崛围山,将昔日住过的地方稍加收拾,住了下来。
故地重游,心中无限感慨。看着漫山的红叶在秋风的韵律中轻歌曼舞,傅青主忽然想为它换个新名字。
并当即将青羊庵的匾额撤掉,换上了新取的霜红龛。
晚上,躺在霜红龛的那张斑驳残旧的床榻上,傅青主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眠。 那一夜,他将自己大半生的经历一一回顾了一遍。
记忆深处,他最快乐的时光应该就是在静君尚在人世时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除此之外,便是与同窗学子们在一起读书的那段日子。
除此之外,他仿佛一直都在失去。
失去爱妻,失去父爱,失去恩师,失去挚友,失去两位忠诚的家仆,失去安宁,失去此生本该拥有的所有幸福和快乐。
而除了静君与父亲,他所有的失去和痛苦都跟清朝廷有关。
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萧瑟的秋风伴随着他的声声轻叹,将往昔凝聚成一朵遥不可及的烟花,在漫无边际的暗夜里肆意地绽放,绽放,直至最后逐渐凋零。
一阵困意袭来,他打了个哈欠,情不自禁地合上了眼睛。
刚刚步入梦境,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猝不及防地将他惊醒。
“谁?”傅青主猛地抬起头来向窗外张望。清凉的月光如同一面镜子,将一个妙曼清绝的身影映照到他面前。
“青主哥哥!”她略带磁性的声音里弥漫着沧桑。
“英妹?”傅青主有些恍惚,他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将半遮半掩的窗子推得更开一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这是在做梦吗?”
“不,青主哥哥,这不是梦!”英妹轻轻地将手伸进窗子,放到他的手背上。她的手像一块冰块,瞬间让傅青主清醒过来。
“英妹,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凉?”傅青主猛然一怔,迅速地将手抽回。
“我的整个世界都是凉的,手又怎么会不凉呢?”英妹的眼神里满是幽怨。
“整个世界都是凉的?”傅青主怔怔地凝视着她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不明所以的询问中渴盼着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是啊!之前的起义计划彻底凉了,我的心也跟着凉透了,仿佛走进一个漫无边际的冰窟窿,无论我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英妹垂下乌黑浓密的睫毛,看着倾满地的斑驳月色说。她的语气淡淡的,凉薄地如同她清幽的目光冰凉的手,没有一丝的温度。
“哎!”英妹的一番话正说中傅青主的心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算是回应。半晌,才接着说,“或许是天意吧!上一次的起义差点儿就成了,却偏偏被宋天霸那个急脾气给彻底搅黄了!可惜呀!”
“青主哥哥,如果现在还有机会让你报仇,你愿意继续参与进来吗?”英妹蓦然抬起头,眼睛里的冰霜顷刻间凝聚成一块巨大的冰雹投入傅青主的心海,瞬间激起心中千层浪。
“英妹,当真还有机会?”傅青主猛然抬头,用充满期盼的目光看着英妹,渴望能够从她这儿得到一点消息。
在狱中呆得太久,他早已与社会彻底脱节,加上家人害怕他再次陷入风波,一直对他缄口不言。
他仿佛被困在一个不着边际的透明牢狱里,每日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现世安稳,外面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都一无所知。
“有!”英妹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有一个人正在组织,不过具体的事宜暂且不能透露给你,你安心等我给你报信吧!”
“恩。”
夜色中,身着白衣的英妹犹如一颗流星迅速划过夜空,给傅青主留下一个即将大仇得报的美好愿望。
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六月,郑成功率领十七万水军沿着长江长驱直入,他们先是占领了镇江,随后围困了南京,在江淮一带重新燃起了为旧国一雪前耻的烽火。
此刻,年已五十三岁的傅青主终于收到英妹传来的消息,即刻收拾行李踏上了南行之路。
翻越太行山,跨越黄河、淮河,一路不停歇地直奔南京城。
然而,刚刚燃起的希望犹如暗夜里的烟火,绚烂过后便是灰飞烟灭。当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南京时,郑成功的队伍早已败退,南京城仍然是清军的天下。
天意啊!
看着随处可见的清军战船,傅青主不由地回想起这些年来每一次自己投身到起义中时的情景,似乎他每次都会迟来一步,仿佛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兴冲冲地来,悲切切地走。
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难过的呢?
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太原吗?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秦淮河边,看着水中大倒影告诉自己,既然来了,总要有所收获才算不虚此行。
既然报不了仇,那边施恩吧!离开南京后,他辗转来到淮安。晚上想要找地方落脚时,客栈的老板告诉他,客房已满,让他另觅他处。
彼时天空飘着雨丝,傅青主在无人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晃悠。行至一处酒家时,一位身着黄色道袍的道士从里面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此人刚走出没几步,便脚下一软,晕晕乎乎地倒了下去。
随后,从店里面走出两位中年男子,贼眉鼠眼居心叵测的样子让傅青主瞬间起了疑心。
他缓缓地停住脚步,躲在暗处查看二人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