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到了晌午,傅青主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无非是让她好好吃饭安心养病,随后起身告辞,临别时再三叮嘱刘家女婿,每日捣药不多不少一千下,直到妻子病好为止。
刘家女婿用咣咣的捣药声来作答。
准备出门时,刘婶手里提着一大包烧饼走了进来,经不住刘婶的再三推让,父子二人便留下吃午膳。
别人用餐时,刘家女婿依旧不停地捣药,任谁叫喊也不应,傅青主对刘家女儿说:“这个葫芦磕头上瘾了。”
刘家女儿看着丈夫满头大汗依旧一下一下很认真地数着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吃饱喝足,傅青主决定上路。
临别时,刘婶拿钱付诊金时被傅青主断然拒绝,他言辞恳切地说:“贫道行医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赚钱糊口,而是另有他因:一位告慰离世的妻子,二为减少人间病痛,所以从来不收诊金,请刘婶将钱收好,留着给女儿买些好吃的补补身子吧!”
刘婶推脱不过,只好将银子收回。
傅青主看着刘婶灰暗的脸色欲言又止,思忖再三,仍然决定开口一问。他想了想说:“婶子,你的身体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刘婶呵呵一笑说:“老身身子骨好着呢!”
“没有什么不适吗?我见您面色晦暗,可能患有什么隐疾,要不要我替你把个脉?”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得很,要是有啥不舒服一定回去找二少爷。”
见刘婶这么说,傅青主也不好强行把脉,将自己的住址留下后,便带着儿子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傅眉一直愁眉不展,傅青主看在眼里,便问他是否有什么心事,傅眉这才说道:“儿子在想,咱们如今生活拮据,父亲给一些家境贫寒的患者问诊不收诊金可以理解,但是……”
“但是什么?你尽管说。”
“但是,给刘婆这样开铺子甚至比刘婆家境还要富有的大户人家问诊,父亲为何仍旧拒收诊金呢?”
傅青主叹息道:“其实那天露宿街头时我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咱们已沦落至此,是否可以酌情收取一些家境殷实的患者一点诊金来维持自己的生计?但当我想起当年学医的初衷时我便彻底断了这个念头。”
傅青主扭头看了儿子一眼,接着说:“当年父亲之所以放弃功名选择学医,就是为了减少人间疾苦,如果连这都成了谋生的工具,那以后便会渐渐被利欲熏心,况且,当初还阳真人曾经再三叮嘱,对病人要一视同仁,如果我们还分等级收取诊金,那岂不是违背了真人的意愿?”
“儿子知错了,请父亲放心,以后儿子绝对不会以此谋生,我会靠上山采药换钱贴补家用。”
“好儿子!”傅青主用力拍了拍傅眉的肩膀,十分欣慰地说。
回到土堂村之后,傅青主上午在窑洞里教书,下午便与儿子一起外出采药维持生计,日子过得异常忙碌。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一日傍晚,傅青主采药回来后,远远地看到门前停着一辆驴车,傅青主的第一反应是,宋秋霸来了。
上一次宋秋霸身着道服骑着一头高头大马来的,临别时傅青主曾经提醒过他,骑驴与道士的身份更为搭配。所以,这一次看到驴车时他还以为是宋秋霸来了,忍不住有些兴奋。
当他快步走到门前时,却发现门前蹲着一个人,虽然人高马大,身材跟宋秋霸极为相似,但气场略显不足,缺少了宋秋霸身上的那种豪爽和霸气。
此人抻着头不停地张望,看样子有什么要紧事,仔细辨认后发现来者竟是刘家女婿。
他有一种预感,刘婶病了。
没等这位不善言辞的刘家女婿开口,傅青主便直接开口问道:“是不是你家丈母娘生病了?”
刘家女婿先是一愣,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快走!”傅青主将背篓往门前一放,叮嘱儿子好生照看祖母,便急急忙忙地跳上驴车,与那只闷葫芦一起直奔太原。
毕竟不是马车,驴车的行驶速度略显缓慢。
一路上,傅青主迫切地向刘家女婿打听一些关于刘婶的病情:“你家丈母娘什么症状?啥时候发作的?严重不?”
结果,那只闷葫芦支吾了半天,最后只说了六个字:“跟我媳妇一样。”
又是血崩。
傅青主心里明白,像刘婶这种五十多岁的妇人所患的血崩属于老年血崩,大多数是由房事不节所引起。
虽说她是寡妇,但……
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日在烧饼铺子门前刘婶提着裤子往外跑的仓皇一幕。
事实证明,当日,傅眉的猜想没错。
血崩之症延误不得,稍有耽搁恐怕就会出错。到了太原城时,傅青主将在车上开好的方子递给刘家女婿说:“老弟,情况紧急,咱俩恐怕得分头行动,你去药铺抓药,我直接去你家查看病情。”
“恩!”刘家女婿使劲儿地点头。
说话间,车子已经在繁华的街道上仓促地停下,傅青主直接跳下车,不顾形象地朝着刘婶家的豆腐坊奔去。
上一次,为他倒茶递水的是刘婶,刘家女儿面色苍白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而这一次恰恰相反,刘家女儿面色红润地迎接傅青主进门,为他沏茶端水,她的母亲则虚弱无力地倒在床上坐卧不安。
傅青主将刘家女儿递过来的茶水往旁边的桌子上轻轻一放,低声问刘家女儿:“我已经让你丈夫去药店买药了,你赶紧去将熬药的罐子洗刷一下,一会儿草药来了就马上开始煎药。”
刘家女儿不敢怠慢,瞥了一眼病床上的母亲,便急冲冲地去洗刷药罐子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傅青主和刘婶两个人,他轻轻将门关上,缓缓地走到病床前蹲下身子替刘婶把脉。
面前的刘婶跟上次来时判若两人,此时的她面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听到傅青主在跟女儿说话,她吃力地撑开双眼,无力地说:“二少爷……老身,终究还是……被你言中了。”
傅青主废话不多说,双眼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这位五十多岁的婶子说:“婶子,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这关乎着你的病能否对症下药。”
刘婶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说吧……”
“你是否在外面有相好的?”
刘婶怔了一下,半晌,才尴尬地点了一下头。
看来事情真如自己所想。
傅青主轻轻叹了口气,郑重其事地对刘婶说:“婶子,您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大媒人,有些话我必须要告诉您。”
在得到刘婶的点头同意后,傅青主说:“您这次的病就是房事不节引起的,所以,青主希望这次医好了以后,您能够好好养好身子,在那方面尽量节制一些……否则,病情将会再次复发,到时,恐怕将会更加凶险。”
说话间,闷葫芦已经吭哧吭哧地提着药回来了。
傅青主嘱咐刘家女儿赶紧煎药,一个半时辰后,刘婶便已经喝下了汤药。
“恩公,我母亲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会得这种病?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我们以后该如何注意?”等母亲喝下汤药后,刘家女儿开始喋喋不休地询问起来。
刘婶垂下那张苍白的老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等待着世界的宣判。
傅青主看了她一眼,而后清了清嗓子说:“你母亲这病是身体太过劳累所导致的,以后,让她多多休息一下吧!”
刘婶没想到傅青主会为了保住她这张老脸居然跟女儿扯了谎,努力地睁开眼,感激地看了傅青主一眼,又无力地合上,眼帘垂下的那一刻,有泪水滑落。
耳边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咣咣咣声,傅青主起身朝外间一看,只见刘家女婿正蹲在地上低着头卖力地捣着药,他的嘴唇轻轻动着,看样还在数着数。
傅青主起身走出里间,对这位憨厚的刘家女婿说:“兄弟,你娘子的病已经好了,就不必再捣药了,你可以歇歇了。”
刘家女婿抬起头来朝着他憨憨地一笑,低下头去继续数着:“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
见他如此认真,傅青主哑然失笑。
回头看看刘家女儿,正一脸享受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傅青主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他们夫妻之间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他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对妻子示爱。
多日后,傅青主前来探望刘婶,此时的刘婶已经好多了,她的眼里满是感激,傅青主知道,那份感激里不仅仅是治好了她的病,还有,替她瞒住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在刘家喝了一碗豆腐汤,傅青主告别了病床上的刘婶准备上路。
此时已是深夜,坐上刘家的驴车往回赶时,经过对面的烧饼铺子时,傅青主忍不住朝那里瞥了一眼,一个高挑纤细的黑影钻进去后,里面的灯瞬间灭了。
傅青主无奈地摇了摇头,喜欢偷腥的男人真是害人不浅,他们心里只有性哪有什么真感情?
女人是花,要想千娇百媚地活下去,就需要雨露需要阳光,对你有感情的人,怎么会忍心一直将你藏在黑夜里见不得光,怎么忍心看着你在暗夜里渐渐枯萎?
只是,她们被别人的几句甜言蜜语就迷住了心窍。
不知道下一个患病的将会是哪个傻女人?
等有朝一日卧病在床亦或危在旦夕时,他们不会为你熬一碗汤要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想到这儿,傅青主恨恨地操起驴车上的一根棍子,朝着烧饼铺子的门用力地抡过去,随着咣当一声,里面的灯亮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披头散发地从里面钻出来仓皇而逃。
“走。”傅青主微笑着对刘家女婿说。
“驾!”受了惊的驴子地踏着皎洁的月色哒哒哒地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