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刘婶,傅青主稍微有些不自在。
尽管他极力告诫自己莫操闲心莫管闲事,但他的大脑却偏偏跟他拧着干,只要一看到她严重走形的脸和身材,脑海中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这位平日里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大媒人衣衫不整地从烧饼店里钻出来时的尴尬情景。
可这一切,刘婶本人并不知情,依旧像昨日一样热情洋溢满面春风。
为刘家女儿把过脉后,发现她病情已经明显好转,心中紧绷的那根神经总算是松弛下来。
当即为患者修改了处方,并在刘婶家看护了一日,确定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这才于傍晚时分离开。
刘家女儿的病再一次勾起了傅青主深藏在内心的痛楚,静君临终前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样子一直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回放。
若是当初能够抢救及时,若是当初没有找庸医延误了病情,那么,静君就不会死,如果,静君现在还活着的话,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跟目前的状况截然不同?
清晨,为自己捧来一碗热汤,夜晚,静静地坐在一旁为他缝补穿破了的衣裳。
想到这里,他的眼里流淌着温柔,嘴角结满浅浅的笑……
“爹。”儿子的呼唤声瞬间将他从美梦中拉回到现实,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什么事?”傅青主慌忙收起思绪,整理好心情。
“爹,昨天晚上天冷,儿子担心您受寒,我刚刚给您热了一碗汤,您趁热喝下吧!”
虽然天冷,但儿子的一片孝心却让傅青主的心里暖乎乎的。
这孩子除了性别以外,其余一切都随他娘,或许这是上天夺走他心爱的静君之后心有愧疚,所以换了一种方式加以补偿。
“门没关,放外子上吧,冷冷我一会儿喝。”
“好,那儿子告退了,爹好生歇息吧。”说话间,傅眉已经将热汤放在书桌上,缓缓地关上了门,离开了房间。
数日后,傅青主惦记着刘家女儿的病情,便带上儿子专程回了一趟太原为病人复诊。
再一次见到刘大媒人时,发现她的脸色有些不太对。
或许是前几天刘家女儿病情严重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病人身上,所以无瑕认真打量她的缘故,也或许,是前几日这位刘大媒人涂了脂粉暂时掩盖了真相。
总之,她脸上的这股子晦暗之气让她断定,她体内患有严重的炎症。作为一名寡妇,按说她不该得这种病,但,想起那夜烧饼铺子前的那一幕,他便再也没什么怀疑的了。
“二少爷,您来了。”见傅青主与儿子再次登门,刘婶的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
“刘婶,我跟犬子到太原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您女儿的病怎么样了?”傅青主并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专程而来,以免对方觉得欠他人情,所以随口扯了个谎。
“多亏二少爷出手相救,我女儿的病已经好多了,虽然血还没有完全止住,但是血量已经少多了,神志也彻底清醒了,就是之前流血太多身子还有些虚弱,养两天就会好的。”
刘婶将手里的一大捧花生米放入锅内,憨厚的上门女婿将锅里加了些水,准备炖补血水给刘家女儿喝。
这是上次傅青主临走时教给他的补血良方,半斤花生米加入三碗水,大火烧开后小火微炖,直到将三碗水熬成半碗水,喂病人喝下,对于失血过多引起的虚弱无力十分有效。
刘婶盖上锅盖,嘱咐女婿开始烧火,女婿一声不吭地开始干活,刘婶则带着傅青主父子二人绕过锅台,推开女儿房间的门。
几日不见,刘家女儿的精神明显好多了,但不知为何,就是情绪看起来不太好,见到傅青主来,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礼貌地抬了抬手,示意傅青主请坐。
一般来说,大夫冒着万一失手则会落下个庸医名声的风险将病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后,大多数的病人都会面露喜色,但刘家女儿那份刻意挤出来的笑意让他看着非常不自在。
他觉得,除了血崩之症之外,刘家女儿的身上一定还有其他十分严重的病。
只不过,血崩来势汹汹看着凶险,而那种隐藏在内的病表面看着云淡风轻,实则早已暗流涌动。
因为属于内在,很多人不当紧,但其实患了这种类型的病特别痛苦,看着好好的,其实心里早就烦透了。
当下,傅青主便以复诊为由提出要替刘家女儿诊脉的要求。
诊过脉后,他嘱咐病人好生休息,然后调整了药方让刘家女婿去抓药,自己则与刘婶走到另外一间,单独询问了一下病情,并随口问了几句:“刘婶,您女儿平日里跟你女婿的关系如何?”
“哎,别提了!” 一听到女婿两个字,刘婶无奈地直摆手。
“怎么?他们关系不好?”傅青主试探着问。
“也不能说不好,可就是……这么说吧,怎么说呢?我那女婿根本就算不上个人!”
“怎么……”
“他就是一头牛,一声不吭的整天睁开眼就知道干活,人哪有不说话的对吧?可他偏偏就不爱说话,一整天都能不吐一个字,能活活把人给憋死!”刘婶把心里对女婿所有的不满统统倒了出来。
“原来如此。”傅青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二少爷,您是怎么知道他们关系不好的?” 刘婶有些好奇。
“我也只是随意猜测的。”傅青主说。
“原来二少爷还会算命啊!那二少爷能不能帮老身算一算?”
刘婶这年纪的人普遍信命,在她们这茬人嘴里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命里八尺,难求一丈”,日子过好了是命,日子过孬了也是命。
总之,他们把自己当成地里的庄稼路边的草,生死与否贫富与否全看老天爷的心情。努力再他们眼里都是徒劳。
“刘婶说笑了,实不相瞒,我之所以猜出了个八九分,其实是因为她的病与肝气不舒有关,虽然药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心病还需心药医,您女儿的病能否好利索,以后还会不会再犯全靠你女婿了。”傅青主如是说道。
“哎,要是指望那个闷葫芦的话,我看我女儿的病八成是好不利索了。”听傅青主这么一说,刘婶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
“刘婶别急,贫道自由妙计。”傅青主胸有成竹地打趣道。
“太好了!需要做什么二少爷尽管说,为了我女儿,就算让老身去给那只葫芦下跪我也愿意!”见傅青主如此自信,刘婶这才重新和颜悦色起来。
“那倒不用,婶子只需要去找一个捣药的罐子即可。”傅青主神秘兮兮地笑言道。
“罐子家里有现成的,诺,还是崭新的呢!”刘婶扭头从旁边的饭橱里端出一个沉甸甸的药罐子送到傅青主面前说,“还需要啥?二少爷尽管吩咐。”
“再去把你家女婿找来,”傅青主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
话音刚落,就听到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了,抬头看去,只见刘家女婿手里提溜着一大包草药走了进来。
傅青主默默地与刘婶对视了一眼,傅青主微微点了点头,刘婶顿时会意,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兄弟,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傅青主问。
“……”刘家女婿用力地点了点头。
“既然听到了,那你应该知道,你妻子的病是由于肝郁不舒引起的,而肝郁不舒则是由于她情绪郁闷导致的,你一定想知道她为何会情绪郁闷,对吗?”
“……”对方再一次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她之所以郁闷,是因为你不懂表达不会说贴己的话哄她,既然此病是因你而起,那你必须负责将她治好,以后你每日用这个药罐子为她捣药,每次用力地捣一千下,你能做到吗?”
这一次,刘家女婿头都没点,直接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捣起来。
傅青主满意地点了点头,直接走出去,敞开门对躺在床上的刘家女儿说:“听,你家男人在给你捣药呢!”
刘家女儿抬起沉重的眼帘,面无表情地看了傅青主一眼,叹了口气,重新将眼帘垂下去。
见刘家女儿并不领情,傅青主接着说:“其实,每个男人的心中都装着满满的爱,这些爱那么沉,整天在肚子里也挺不好受的,所以很多人嫌沉,就用嘴吧说出来,而有些闷葫芦嘴巴太紧说不出来,就只能用双手来表达了。”
显然,刘家女儿对傅青主的这种歪理不太认可,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的垂着眼帘继续倾听。
“你家男人就是典型的闷葫芦,他对你的爱都在用行动表达,你听听他捣起药来多认真,这都是对你满心的关爱啊,你要是嫌这样还不够,就当他是在给你磕头!一叩首,二叩首……”
刘家女儿原本无精打采的,被傅青主最后几句话逗得忍不住抿着小嘴笑起来。
但这样的笑容只维持了片刻便渐渐褪去,随后,阴云像虫子一样重新爬上她那张郁郁寡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