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主被小女子的“应有尽有”四个字逗乐了,他不禁扬了扬唇角,说:“那你觉得贫道应该喝什么酒?”
女子头没搭话,直接将一坛汾酒抱过来,轻轻地往傅青主面前一放,扬了扬下巴说:“就它如何?”
傅青主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没想到这位姑娘竟然如此厉害,仿佛懂得读心术一般,能够一眼看穿他的心事。
傅青主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店内只有这一位“小二”,看她这身不俗的打扮,以及无需请示便敢擅自做主随意送小菜笼络人心招揽客人,想必,她就是这店里的老板吧?
京城的女子果然厉害。
虽然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表面上傅青主依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抓起坛子斟满一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说:“你怎么知道贫道想喝的是汾酒?”
女子噗嗤一笑道:“这还不简单,因为你是山西人啊!”
原来是口音出卖了他,傅青主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女子见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光喝酒容易醉,客官不来盘小菜下酒吗?”
傅青主摆了摆手:“不必要小菜了,贫道就着烦恼便可下酒。”
女子不吭声,转身走入后厨,很快便将一碟看起来品相不错的不知名的绿色小菜放到他面前,用嫌弃的口吻说:“这怎么行?醉倒了我还得负责往外抬,多麻烦!来,就着它喝!我请。”
傅青主无奈地笑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接连喝了几杯,傅青主有些微醉,他将银子放到酒桌上,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哎,客官,你的银子给多了!”女子追出去说。
“不用找了,下次再说!”傅青主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客官,你贵姓啊?”女子追问。,
“叫我,石道人好了!”
那次醉酒后,傅青主便几日不曾出过门,他知道,即便是日日买醉也只是麻醉自己,除了耗费了些银两,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况且,若是他不在家,一旦朋友们有了消息找都找不到他。
所以,他决定在家里呆着,省钱又省事。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一位朋友带着一位身着黑色夜行衣身材精瘦的男子敲响了他的房门,一进门,朋友便向他介绍:“这位兄弟就在关押袁大人的牢狱里当差,他本人对袁大人十分敬重,愿意帮袁大人通风报信。”
说话间,傅青主已细细地打量过这位狱卒了。
此人眉毛很浓,眼睛很大,嘴巴很宽,跟他干瘦如柴的脸蛋搭配在一起很不协调。
但这跟能力并不起冲突,况且,相书上说浓眉大眼的人大多重情重义,若是他肯帮忙的话,想必一定会尽心尽力,不会玩什么心机。
没等傅青主开口,那位狱卒便先向傅青主施礼:“傅先生,我对你仰慕已久,能够为袁大人跟您这样的正义之士跑腿是我的荣幸!”
“大恩不言谢!”傅青主紧紧地握住狱卒的手说,“对了,袁公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受苦?”
问完他便后悔了,问一个深陷牢狱之人受苦了没有这不是废话吗?
但狱卒却告诉他:“袁大人身体尚好,精神看起来也不错,还在狱中写诗呢!”
这几句话让傅青主略微宽了宽心,虽然心里早已有数,但仍心存侥幸地
接着问:“你是否知道,上面会判袁公什么罪呢?”
狱卒叹了口气说:“袁大人是明朝的高官,又性格倔强,宁死不肯投降清朝廷,恐怕……”
接下来的几个字狱卒没有说,但即便不说,在场的三个人也都心知肚明。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听到狱卒亲自表态,傅青主忍不住怆然泪下,他抹了一把眼泪,起身便往外走:“我要到牢中看望恩师!”
朋友一把将他拽住:“你不要命了?朝廷现在正在四处寻找你,你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吗?难道你也想落得个跟袁大人一样的下场?”
见傅青主不言语,朋友狠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冒:“如果连你也被抓了,还有谁会替袁大人说话?谁会去牢里看望他?谁会替他上下打点让他少受苦少遭罪?这些你都想过吗?”
这些话如同一盆盆冰凉彻骨的冷水,让头脑发热的傅青主瞬间冷静下来。
他回头怔怔地看着朋友,无力地瘫坐到座位上,提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一盏无辜的冷茶从茶盏中飞溅而出,洒落在地板上,天花板上,以及他身上那件早已褪了色的红色道袍上。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起身快步走到床前,俯身在一个洗得泛白的蓝色包裹里摸出五锭银子,二话不说强行塞到狱卒手中。
狱卒连忙推辞,捧着银子的两只手使劲儿地往外推:“使不得啊傅先生!”
傅青主则更加用力地推回去,他直直地看着狱卒,眼前却浮现出恩师在牢中软硬不吃视死如归的倔强表情。
“我知道这些银两微不足道,但以已是倾尽所有,麻烦你拿去帮我上下打点一下,尽可能地让袁大人最后的这段日子能够过得舒服一些!”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望的悲凉,短短的几句话却几度哽咽,说到最后时,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狱卒再三推辞:“傅先生,袁大人为人正直,在下帮助他完全是心甘情愿,绝不是为了银子!”
傅青主感激道:“贫道当然知道你不是为了银子,但狱中并非只有你一人,一旦打点不周恩师便会受到刁难。所以,贫道拜托你,帮我上下打点,让恩师少受些罪,若有剩余的话,就帮恩师买点可口的饭菜买件暖和的衣服。”
狱卒无奈地叹了口气,身为狱吏,虽然这些话说出去不雅,但这的确是事实。
全世界都在盼着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只有狱卒眼巴巴地盼望着多几个糊涂虫犯事。
因为,大部分的狱卒能够舒舒服服地活着,靠的就是从犯人们身上源源不断地捞油水。
他的同事们每日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待宰的羔羊,在上头受了气要拿犯人撒气,在家里受了气也拿犯人撒气,没酒喝了没妞泡了没银子挥霍了统统都拿犯人撒气。
仿佛他们生活中的所有不如意都是这些倒霉的犯人造成的。
轻则辱骂,重则上刑,挨板子老虎凳,各种花样层出不穷,想要不挨打也成,银子给到位便可相安无事。
他们每天睁开眼睛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千方百计地逼迫犯人家人给钱,给钱,再给钱,直到榨干他们最后一滴血方才罢休。
“好吧!那在下就收下了!请傅先生放心,在下一定好好照顾袁大人,不会让他忍饥挨饿!”狱卒最终收下了银子。
告别时,狱卒突然掉过头来告诉傅青主:“差点儿忘了,袁大人让我转告你。”
心情低落的傅青主猛然抬头道:“恩师他说什么了?”
狱卒说:“袁大人说,山西所有的学子中,他最看重的便是你。哦对了,他还说清朝廷早已盯上了你,让你速速离开切勿在京城逗留,这辈子就算寂寂无名,也绝不能做背弃旧国的叛徒!”
傅青主眼含热泪道:“劳烦你告诉恩师,青主以后行事会倍加小心,等陪恩师走完这一程,青主便会马上离开!”
送走朋友和狱卒,傅青主的心里如同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既救不了国又救不了恩师。
冷风在耳边无情地吹过,将皎洁的月色吹得零零星星稀稀落落,他关好门,一头扎进黑夜里,像个孤魂野鬼一般踩着稀疏的月光漫无目的地在毫无温度的暗夜里游荡。
“客官,天冷,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吧!”路过客栈旁边的那家酒店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满脸堆笑地招呼他。
他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准备继续前行时,突然觉得好像哪儿不对,之前他来时,店主明明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美丽姑娘,怎么今天却换成了一个中年男子?
扭头朝店里看了一眼,店内冷冷清清的一个客人都没有,此外,也并未发现姑娘的踪影。
正愁心中的烦闷无处诉说,见该男自己笑容和蔼,索性没话找话道:“老板,前几日贫道来时店老板分明是一位姑娘,怎么今日换人了?”
不知为什么,一提到姑娘两个字,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他定定地看着傅青主说:“客官说的是小女方姬吧?哎,她生病了,下不来床了!”
傅青主感觉有些突然,忍不住说:“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生病了呢?”
那一日,她满面春风巧笑嫣然,看起来像是有喜事要来临,这才短短的几天功夫,就病得下不了床了?
店老板连连叹气:“哎,一言难尽啊!多说无益,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作为一名医者,治病救人是他的使命。傅青主径直走进店内,随便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对店老板说:“老板,给我来坛汾酒吧!”
老板强作欢颜地将一坛汾酒放到桌上,跟刚才在门口招揽他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傅青主知道,他情绪的变化来自于生病的女儿,便斟满两杯酒,一杯送到老板面前,一杯端到嘴边浅浅地喝了一口,说:“贫道略懂医术,不知令爱所患何病,可否让我瞧瞧?”
店老板却唉声叹气道:“恐怕,这个病不是吃点药就可以医好的!”
傅青主微微一怔:“莫非,令爱患的是心病?”
店老板暗淡的眼神一下子闪烁起来:“正是。敢问道长,心病也有药可医吗?”
傅青主适时地将自己的身份从袁继咸的学生切换到治病救人的大夫。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愁闷,认真地回答店老板的问题。
他微微一笑道:“心病自需心药医。”
老板闻言后,刚刚升腾起来的希望再一次无声地幻灭。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哎!那个挨千刀的负心汉许久不曾露过面了,让老夫上哪儿去寻心药啊!”
傅青主一愣,这话里面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