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昏暗的灯光,酒馆老板对傅青主敞开了心扉。
一年半以前,酒馆里来了一位姓张的英俊书生,此人生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加上能说会道颇具才华,很快便赢得了方姬的欢心。
后来,张生找人来说媒,表示要娶方姬回山西太原。由于酒馆老板夫妇舍不得唯一的女儿远嫁,便提出先让他入赘,等功成名就后再带方姬回太原,张生答应后,酒馆老板当即为二人张罗着成了亲。
然而,二人成亲不到一个月,张生便只身回了太原,这一走就是一年多,方姬相思成灾,生生给熬病了。
原来是相思病。
虽说病因弄清了,但傅青主的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如果是像老板所言,方姬是因为张生突然离开而抑郁成病的话,那前几日自己见到的方姬笑得那般甜美该如何解释?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她的笑容,她的开朗都是发自内心的,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来事情远没有店老板说的那么就简单。
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傅青主再一次问道:“我能见见方姬吗?”
这一次,酒馆老板并没有拒绝,放下酒杯起身带着傅青主走近女儿的闺房。
短短的几天不见,方姬的样子看起来跟几日前判若两人,之前的那个笑颜如花活色生香的女子如今憔悴地不像样子。
昏暗的烛光下,她静静地侧卧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容颜枯槁,那双灵动的能够一眼看穿别人心事大眼睛空洞无神。
“姬儿,这位道长懂得医术,让他给你瞧瞧吧!”酒馆老板小声询问着女儿。
方姬缓缓地抬起眼帘慵懒地瞥了一眼傅青主,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虚弱无力地喊了一声:“石道人。”
傅青主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老板为他搬来一把椅子,傅青主顺势坐在椅子上为方姬诊脉,并顺便询问了一些情况。
见方姬薄唇微张,欲言又止的样子,傅青主立刻会意,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酒馆老板,迅速开了一个药方交给他说:“令爱是情志郁结导致肝气不舒,这是药方,你速速去药店抓药,我还有几句话想问方姬,也许对她的病情会有所帮助!”
店老板连连点头道:“只要道长能治好小女的命,有什么话您随便问!我先去买药!”
屋子里只剩下医生和患者两个人了,傅青主这才对方姬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事实真相吗?”
方姬目光幽怨地目送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与张生感情原本很好,他一直想将我娶回家,但父母却以只有我一个女儿不舍得远嫁为由多番阻止我们离开,无奈之下,张生被迫做了上门女婿。”
傅青主安慰道:“只要两个人情投意合,无论到谁家生活其实都是一样的。”
方姬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可能受世俗的影响,张生认定了我不跟他回去就是看不起他,是嫌他穷,后来争吵过一次他便一走了之,这一走,便是一年多。”
“你们因为什么争吵?”
“因为一场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
“因为我个性开朗,经常抛头露面到酒馆里帮忙,为此,张生总觉得我不够庄重,对我不放心。而父亲见张生无意考取功名,对他极为不满,便经常邀请一位家世显赫且对我有意的公子哥来家里喝酒,张生一气之下悄然离去。”
傅青主问:“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他?”
方姬幽怨地说:“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只知道他家在山西太原,可是,太原那么大,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一个柔弱女子去哪儿找啊?”
方姬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就在我近乎绝望时,张生突然托人捎来一封信,说要在二月十五那一天回来带我走……”
傅青主回想了一下,二月十五,刚好是他上次来这儿喝酒的次日,难怪她当时笑得那么甜。
后面的事不用问傅青主也已经猜到,张生食言了,他没有来,方姬的心里着急,直接病倒了。
从这个故事来看,方姬与张生之间两情相悦,只是隔着一对嫌贫爱富出尔反尔的父母。
他们千方百计地拆散他们,以为逼走张生女儿就能彻底死心,却未曾想,这对小夫妻虽天各一方却彼此念念不忘,甚至背着他们暗中通信。
遗憾的是,最终张生没来,否则,现在方姬跟着张生远走他乡了。
难怪她能一下子就听出他的口音,一下子就知道太原人爱喝汾酒,原来,深爱一个人,就是情不自禁地去了解关于对方的一切。
他开导方姬说:“张生既然给你来信,证明他心里有你,虽然他没能履约,但这世界上有很多意外,或许是因为家人生病不能及时动身,或许是由于天气耽搁了路程,或许是因为半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
方姬立刻打断:“不,我不希望他有什么意外,我宁愿他是忘了对我的承诺。你放心,我会一直等他的,谢谢你,朱衣道人。”
“啊。”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原本还想再多问几句,但门被推开的瞬间,他知道,是时候该走了。转身叮嘱药店老板按时给方姬服药后,傅青主起身告辞。
从酒馆里出来,傅青主忽然觉得心里升腾起一股力量。
那股力量是方姬传递给他的,她一个柔弱的女子都能不惧艰难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他堂堂七尺男儿为什么就不能拯救自己的老师呢?
想到这儿,他裹紧衣衫加快脚步回到住处,开始筹划着如何拯救恩师。
接下来的日子,他不再被动地躲在家里等消息,而是揣上所有的家当,在京城里四处奔走,找到一切可以找到的朋友,托他们想办法拯救老师。
傅青主离开酒馆后,父亲便每日给方姬煎熬,看着女儿的病一天天好起来,酒馆老板单纯地以为只是那些汤药的作用。
他并不知道,汤药只是起了一个辅助作用,真正让方姬好起来的,是傅青主开的那一副心药。
数日后,因在半路上因为受伤无法如期而来的张生终于来到了酒馆,得知女儿要跟张生走,酒馆老板再一次暗中使坏。
他假意答应放方姬跟张生回太原,背地里却请一位书生写了一封情诗藏于女儿的枕下,不出所料,当夜,张生发现了那封情诗,再一次不告而别。
并决绝地写了休书。
至此,方姬开始沉默,对往日种种绝口不提。
此时的傅青主,正在用尽全力地拯救恩师,可是,当他找遍了认识的人,满心以为事情可以有一些转机时,却得知老师上午已被行刑。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他无助地徘徊在京城的大街上,任由冰凉的雨水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
雨水打湿了他的双眼,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悲痛欲绝,在大雨的掩盖下哭得撕心裂肺,许久,他感觉有些疲惫,想找个地方坐坐。
在这儿,他最熟悉的地方出了客栈就只有旁边的那家酒馆了。已经多日不曾到访,也不知道方姬的病好些了没?张生是否已来将她接到了太原?
再次踏入酒馆时,迎接他的,是一个崭新的面孔。新老板告诉他,原来的酒馆老板一家搬走了,听说,他的女儿为情所伤服毒自尽。
傅青主不由地打了个冷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次日凌晨,与连日来献计献策出钱出力的朋友们一一道别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回去后,傅青主与母亲,傅眉和傅仁离开盂县,移居汾阳。
他在薛宗周的帮助下,在山下寻了一处宅子,想安安静静地陪伴家人过几天清净日子。没事看看书,给村民看看病,日子虽然过得朴实无华,却享受着难得的岁月静好。
得知恩师遇难的消息,薛宗周和王如金纷纷落泪,但斯人已去,他们不能一直活在痛苦了。
“青主兄,前些日子金兰生了个大胖小子,听说,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为了让傅青主从痛苦中走出来,薛宗周有意岔开了话题。
“你这话说的!那是人家牛顺的功劳,怎么就成了青主兄的功劳了?你口无遮拦的不怕牛顺来找你拼命啊?”王如金打趣道。
“你小子净往歪处想!金兰若不是服用了青主兄开的药她能保住胎吗?”薛宗周说。
“牛顺终于有后了,真心替他高兴。”傅青主由衷地说。
虽然心里依然被恩师去世的阴影所笼罩,但他心里明白,事情已经发生,难过无济于事。
有人死便有人生,就如同寒来暑往,秋去春来,潮起潮落,花落花开,尘世间周而复始的轮回谁都无法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