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军长这下为难了,带兵打仗他是行家里手,这征粮的事可是头一遭。哪里有粮食,打哪儿下手,对他来说都是两眼一摸黑。再说,七七事变后,全国展开了全民抗战的总动员,举国上下都陷入恐慌和焦虑中。在这种情况下,老百姓手头有粮食不愿意卖,也是情有可原的。
关键时刻,洞晓世情的副官小高给他献计献策,劝他放弃官方征粮的路子,最好放下身段去拜会一下重庆有影响力的乡绅和袍哥,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到时候再由他们出面募粮,效果肯定会好不少。他觉得有道理,立马差人发函下去,准备召集重庆各界贤达、乡绅还有各堂口的袍哥舵把头,开会共议募粮之事。哪晓得,到了开会那天,来的人并不多,即便是来了的,一听说要出面帮政府募粮,也都找各种理由推脱。他最期待的窦天权,更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当年修路时候,这家伙受众多兄弟拥护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既然山不过来,那只有自己去了。
“郝军长,有事您尽管吩咐就是。”窦天权在郝军长对面椅子上坐了下来。
郝军长刚说出意图,柳逵就吼开了:“啥,你让当家的给政府募粮?哼,怎么可能!”有回谭老四看报纸,他在边上瞅了一眼,又看上头在吹大牛,说啥刘湘电呈蒋委员长,说要率部出川抗日。当时,他就狠狠地往报纸上吐了口唾沫:这帮狗日的,不吹牛会死啊。日本人在中国猖狂了这么多年,那些名义上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家伙,却只晓得你打我我打你,玩窝里横,有哪个去真正和小日本拼命?再说了,那些个成天抽鸦片,被老百姓誉为双枪将的丘八,一个个连走路都不稳,还打个屁仗。弄粮食给他们,还不如留到喂狗!其实,那天郝军长发的募粮会邀请函,是柳逵收的。他知道,当家的重感情,肯定不好意思拒绝郝军长。所以,他压根就没给当家的看。
一看当家的和谭老四都没说话,柳逵又道:“还给他们募粮,老子巴不得早些饿死那些龟儿子。”
谭老四本想制止柳逵,却让窦天权眼神阻止了。替政府募粮的事他窦天权肯定不会去干,柳逵拒绝总比他亲口说出来好。
郝军长记起来了,窦家当年的案子和政府官员有关。他还没开腔,柳逵又嚷嚷开了:“郝军长,您怕还不晓得吧?当年窦家和石家的案子,就是刘湘手下那个赵师长勾结警察厅的邓局长干的!窦老爷子当年可是被气得吐血而亡的。您说,我们当家的,怎么可能帮这些孙子弄粮食,除非脑壳遭门板夹了。”
郝军长心里清楚,在这样的氛围下继续劝说肯定不合适,于是拱拱手道:“得罪得罪,是为兄考虑不周。放心,当兄长的绝不为难兄弟。”打了个哈哈,他又道:“你我两兄弟恁久不见,走,搞两杯去。”
那天在酒馆里,郝军长神色肃穆,语重心长,把当前局势和中国所处困境都做了简要分析。他说:“七七事件爆发数月,日寇丧心病狂,轰炸了我们十几个城市,老百姓伤亡惨重,日子也是苦不堪言。重庆很可能会成为战时首都,毫无疑问,到时候咱们重庆城肯定是小日本下一个重点攻击目标。如果那时没有军队守护,重庆老百姓的日子肯定比东北更难过。
其实郝军长是认识赵师长的,虽没有太多交集,对他的所作所为还是有所耳闻。不光他知道这些人为谋私利不择手段,其实老蒋也是知道很多内情的,并且也大为震怒,但是,现在敌人都攻进腹地了,正是用人之际,哪有精力去追究那些“小事”。而且这个时候,赵师长已作为先头部队,带部出川抗敌了。郝一白叹了口气道:“与其说是替那帮孙子解决温饱,还不如说,让他们填饱肚子与鬼子拼命,可以让老百姓多一道安全屏障。”郝军长清楚,窦天权终究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把日军轰炸中国各城市的报纸默默递了过去,上边有很多图片,有的是城市被轰炸后的惨状,有的是成堆被炸死的人,有老人妇女,还有和窦一盼差不多大的小孩……窦天权看得冷汗直流,他不敢想象,以后重庆城也要面临这样残酷的境况。
在出狱后的这些日子,窦天权把心思都放在报仇这件事情上。至于七七事件爆发,还有全民抗日,以及中国的未来,重庆会面临什么,他统统没考虑过,就觉得这些事还远得很。反正日本人在中国也闹腾了那么多年,政府那些当官的也由着民众这边抗议,那边示威,好像这种事都成常态了。
窦天权想起来了,这段时间窦璇对抗日这事还挺上心的,不仅举着条幅参加抗日游行,还把窦天玑的未婚妻山下美子,一并带去参加了由政府筹办的救护培训班,还慷慨激昂地表达,重庆一旦发生战事,她到一线救人。窦璇还带一叠防护团的报名表交给窦天权,让他号召手下的兄弟也都报名参加,说是人多力量大。当时他看都没细看,随手将那表撇屋角了。
窦天权拿着报纸沉默了好久,这才道:“郝兄,你说重庆也会遭遇大轰炸吗?”
“如果重庆真成了陪都,肯定会!”郝军长眉头紧锁,望着窗外发了好一阵的呆,这才道:“兄弟啊,我跟你说。下层官员贪污腐败,徇私舞弊的事,别说老百姓们失望,委员长也很震怒啊。可是现在,咱们国家危在旦夕,又用人在即!所以,这国恨家仇,也得先分个轻重缓急吧?”
话虽这样说,郝军长也知道这事难办。知道他接这征粮差事的时候,手下的人都劝阻,说上一任特派员为募捐粮食,嘴巴都说出水泡了,却没人搭理他,都快成笑话了。
他叹气:“事情难办,不还得有人办吗。”
郝一白的话窦天权听进去了,他也能理解其中的难处,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募粮的事,我试试,权当是帮你!”
窦天权愿意去,郝一白激动得站了起来:“兄弟,我替老百姓,以及前线抗敌的众将士谢谢你!”
窦天权笑道:“你我两兄弟,还用谢吗?”
郝一白正要敬酒致谢,只见跟前晃过一道人影,桌子上的菜肴和酒杯就稀里哗啦撒在了地上:“你们什么意思?不是说好完事后,陪我一块吃饭的吗?”邱栀气鼓鼓的,那嘴巴噘得能挂二十四个水壶:“哼,等了半天,你俩倒自个喝上了。”说起来,邱栀对窦天权这重庆袍哥,还真是上心了。第一回到同庆社找窦天权,她可是奔着兴师问罪去的,她就想看看,拒绝她的这个男人到底是哪路神仙。没想到,人没见着,却得知这家伙进了大牢。一问,罪名还挺严重,估计会被弄死在牢里头。那怎么行,两人的账还没算清呢。于是乎,她一番撒娇耍泼之后,她的好闺蜜二小姐只得找关系把人从大牢里捞了出来。
这一出手相救,窦天权在牢里边的硬汉事迹,当然也就传入她的耳朵里。要知道,她以前交的那些男朋友,基本都是象牙塔里边的文弱书生,一个个都是细声细气,斯斯文文。像窦天权这样的范儿,她还没碰到过。太爷们了,完全满足了她对英雄式男人的所有期待。
“邱栀!你若不讲道理,可是没男人敢喜欢你!”待发现是邱栀掀了他们的桌子,郝一白也有一点小尴尬。
“是你们言而无信!小心我找人,撤了你这军长!”邱栀一跺脚,作势要走人。
窦天权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明明答应请人家一块吃饭,却转身就把人给忘了。在他一番好言相劝,且答应改天单独请她吃火锅之后,邱家大小姐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窦天权是答应替郝军长募粮了,可同庆社的兄弟们并不同意。柳逵还责问他,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旧疼。谭老四也劝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委婉拒绝算了。与这些人打交道,不定能惹出啥事端来。
窦天权也不辩解,就把郝军长对他讲过的那番话,用大白话说了一遍,还让他们传看报纸上的图片。果然有效,大家伙都不说话了。起初,他还以为是兄弟们被震撼到了。紧接着,就有一老兄在翻白眼:“当家的,你老人家是不是太天真了?那些人,为了骗人卖命,编的故事能把树上的鸟儿给哄下来,你信不信?”显很然,大家在没看到真正惨状的时候,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有一天会面临那样的状况。
尽管有兄弟不理解,窦天权还是决定亲自出去一趟。他想好了,就去找当年修路收下的老兄弟。人熟嘛,事情肯定就好办一些,自然,自己也绝不能在价格上亏待他们。为说服更多乡亲把粮食贡献出来,每到一个地方,他就召集附近的乡亲们开会。用的还是郝军长的那些说辞,给老百姓讲的新闻事件,则是他最近从报纸上收集的。只是经过他整理加工后,那些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事都变得有血有肉来。
看起来,效果还很好。乡亲们不仅同意卖粮,还动员邻居和亲戚把粮食交给窦天权。就短短十天时间,郝一白急需的十万斤粮食就筹齐了。临别的时候,那些乡亲却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窦大当家的,上面说什么我们都不信,也不管,我们就信你!”当时,把窦天权感动得,那眼泪花直在眼眶里乱窜。粮食,救命的东西呢,在乡下呆的这十几天,每家有多少粮食,他都是清楚的。这十万斤粮食,可是大家伙用衣兜,用口袋,用撮箕送过来的。可以说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就因为信任他,把自家留着应对战乱的粮食给他拿走了。
郝一白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在向蒋委员长复命的时候,把功劳都归了窦天权。老蒋很震惊,官方派的人弄不来几颗粮食,一个小小的重庆袍哥,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搞来了所需的粮食,看来此人还真有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