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天权无罪释放回到重庆那天,是涂德胜亲自接的人。他开的是赵探长那辆崭新的别克车,那气势看起来堪比将委员长的专车。
窦天权上车后涂德胜提议去八一路吃饭,完事后再去升平电影院,说是有胡蝶的新电影上映。其实他是个粗人,对书和电影这些东西压根没什么兴趣。这不有钱了嘛,就想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他觉得请人看电影应该是件特上档次的事。
离开重庆都一年多了,窦天权这会儿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回去看他的亲人和兄弟们,哪还有心思吃饭看电影。无奈,涂德胜坚持要感谢,最终各退一步,把吃饭的地点改在了上河街的白玫瑰餐厅,看电影的事就以后再说。
涂德胜亲自去迎接窦天权,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当初让窦天权到上海顶包,赵探长是保证了的,说只要窦天权能扛住不开口,就定能把他从里边捞出来。没想到,窦天权一进去,那老狐狸话就变了,说窦天权这回去顶包,那是黄泥巴糊裤裆,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
要说涂德胜也是心大,当时竟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路上咂摸了半天,才意识到被赵探长当了枪使,说白了,人家压根就没想过让窦天权再出来。而他呢,还言之凿凿给人夸下海口,说绝对会把人救出来。他涂德胜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坏事没少干,但他从不干这种不讲信义的阴损事。就算要人去死,也得红口白牙说清楚,让人死也死得明白。袍哥人家,要用这种手段,以后在江湖上还怎么混?何况那个人,还是有着复杂情感的窦天权。
当时他气得,脖子和脑袋都快一样粗了,转身回去,待赵探长房门打开,他一拳头就去了。赵探长一声号叫,鼻血就浸红了半边脸。那天,要不是周参谋拦着,估计得被揍个半死。
打归打,骂归骂,涂德胜也明白,自己和赵探长始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能做的也只能暗自在心里,为离死不远的窦天权内疚一番。谁也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邱栀姑娘。而且,人家动用那关系,说是通天也不为过。这下可把赵探长周参谋等人给惊着了,他们完全没料到,窦天权那小瘪三,竟有如此强悍的后台。
意外归意外,既然现在人已出狱,涂德胜就得面对当初答应的事。都是混袍哥的,就不能拉稀摆带,诺言兑现就成了必须的事。
窦家冤案当年到底谁是幕后主使,现在无论如何得有个说法。得说,可要怎么样说,才能撇清相互间那要命的关系呢?涂德胜正着急,老奸巨猾的赵探长早有了主意,让他把所有的罪都往赵师长身上推,还说又没冤枉人,这事本就他干的。再说,他现在已经带兵出川抗日,相信窦天权也不敢拿他怎样。末了,又哈哈大笑道:“不定他还没找到人,那赵师长就被日军的炮弹给招呼走喽。”
那天涂德胜点了一大桌菜,还说了许多夸赞仰慕的废话,窦天权实在等得不耐烦了,起身拱拱手道:“五爷,还望你将情况如实相告,我都一年多没着家了。”
“窦兄,就算有天大的事,饭还是要吃的嘛。”涂德胜急忙拱手回礼。在顶包这件事上,他是佩服窦天权的,就算自己去,也不可能扛下狱中那一系列大刑,单看人家脸上脖子上那些伤疤就叫人心里发毛。就在此时,他心里竟闪过这样的念头;如能拉他合作,定能完成一统重庆袍哥的大业。
他给窦天权夹了些好吃的菜,尽可能的缓和气氛:“兄弟,你放心,我涂德胜向来是说到做到。你看,当初答应你的,不再让你大哥参与那生意,我不是已经做到了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看,你家里边老老少少人那么多,没个持续赚钱的行当,也挺难的。通过这回这事,我是打心底佩服你。要不,咱们摒弃前嫌,合伙干点大事?”
“要说你家那事,”涂德胜见窦天权没回话,心里也明白了几分,道:“我也是从一个朋友那听来的,据他说,当初你们窦石两家的案子,是刘湘手下那赵姓师长勾结警察厅的邓局长,是他们联手炮制出来的。至于目的,你应该清楚,肯定是为钱嘛。至于其中的具体细节,我不是太清楚,这个你可以派人去查。也请理解,在江湖上混,我也只能言到于此。”
“邓局长和刘湘手下的赵师长?”邓局长已是明面上的仇家,这个窦天权并不意外,可刘湘手下的人为啥也牵扯其中,莫非是受了窦天枢老丈人的牵累?也不对啊,一块出事的不还有石家吗?看来这帮人真是为钱去的。天煞的,这帮混蛋!
窦天权眉头紧蹙,腮帮子上的肌肉也剧烈地抽搐着,一看就是愤怒到了极点。尽管如此,他依旧没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看来,这个被赵探长认为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纨绔子弟,在经历了狱中非人历练后,已经蜕变为一个既有铮铮铁骨,又有韧性的汉子。涂德胜心里有些发憷,要是哪天让这家伙查出真相,知道他才是这事最初的主谋,也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自己。哎,他暗自叹了口气:当初就不该出这馊主意,肉没吃到,惹他娘的一身骚。
“五爷,”窦天权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蒋老爷子的话,就斜看着涂德胜:“你口中的朋友是赵探长吧?”
“啊?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是他?具体是谁我不好说啊,兄弟。”涂德胜被窦天权冷不丁冒出的这句话,吓了一哆嗦。怎么一下就到赵探长这了,这也太快了吧?
“五爷,我再问你个问题。”窦天权从涂德胜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接着又追问道:“据我大哥说,当年是你救他出来的。你说他关得那么偏僻,我派了那么多兄弟出去,都没找到他,你是怎么找到的?”
涂德胜身体一紧,只觉后背已有汗水流下:“兄弟,这点小事就不用再提了,我也真是,就瞎猫碰到死耗子,巧了。还望兄弟保密此事,毕竟那些人我也得罪不起啊。”
窦天权没继续逼问。可是,那天回去之后,涂德胜几乎整晚就没合过眼。睡不着啊,赵探长那招太险了,要是赵师长被找到,只需一通质问,真相就会呼之欲出。以前,他也和赵探长差不多的看法,认为对窦家兄弟,只需动动脑子,来个恩威并施,就能掌控于手。但现在看来,情况已完全超出了他的预判。
那天窦天权从餐厅出来,本来是打算回同庆社的。那翠姑也不晓得打哪里得了他回来的消息,已带着窦一盼候在了餐厅门外。
“爸爸!”窦天权刚出门口,小家伙就挣脱了母亲的手朝他奔来。快到跟前的时候,估计是被他脸上的伤疤给吓住了,口里叫着妈妈,又迟疑着往后退。
窦天权弯腰去抱她,她惊恐的看着父亲额头上那道蚯蚓一样的伤疤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翠姑看了也心疼得直掉眼泪:“少爷,你,你是怎么弄的?”
“哎哟我的宝贝嘞,”窦天权捧着闺女用力挣扎的小脑瓜,狠狠地在脸蛋上亲了一口,这才摸着额头上的伤疤呵呵道:“爸这是走路不用心给摔的,你以后走路可得小心点喔。”
小家伙很认真地用手去摸那伤疤:“那,还痛不?”
“不痛,已经好了。”窦天权放慢脚步等翠姑跟上,这才道:“妈身体怎么样?”
“自从舅走了之后,她身体就大不如以前了。”翠姑顿了顿又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她经常一个人在老爷的墓前,一坐就是半天。嘀嘀咕咕的,也不知说啥,我猜是担心你吧。”
“大哥呢,他最近在干啥?”
“闲着呢,说是跟大公口的人闹掰了。”翠姑哀怨地看了窦天权一眼:“你吃了这么多苦,人家压根都不感谢你,有回没钱抽大烟,居然当着众人的面说是你除脱了他的好工作。”
窦天权没回话,当初决定做这事时也没想要谁感谢。只是觉得同胞兄弟,自己理应出手。更何况当年他还救过自己的命。
各自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到了江湖海底火锅店门口。窦天权不自觉地往里边看了一眼,恰好老李头也正往外看,各自楞了楞,都往对方走去。
“少爷,”老李头用那双如枯枝一般的手抚摸窦天权的脸颊,话出口时眼眶里已蓄满了泪。少爷坐牢的事让他感到震惊。因为他知道的,这孩子心性善良,不可能干出太出格的事。这一年多,他睡觉都没安生过。
“盼盼,叫爷爷。”窦天权也觉得心里酸酸的,扭头想回避一下,却又看到了当初专门给白杏搭建的凌云阁。显然,曾风靡重庆的爱情阁楼,已很久没客人上去了。木楼梯残缺了两块不说,连写着凌云阁的木牌也悬在空中荡来荡去,像是随时都会掉落的样子。凌云阁不再营业,是李老大的主意,在他看来,搭在半空的小鸽笼,总共才坐两个人,火锅加酒水往死里吃,也赚不了几个,纯粹就是个虚头八脑的玩意。关键是,上上下下,端茶倒水的还麻烦得很。有一回,他拿茶水上去的时候绊了一跤,半条腿都是该死的水泡。他气坏了,不仅当场轰走了上边的客人,还找来斧头,将那木楼梯砍烂了两块。从那之后,凌云阁的美好就只存于食客的心里了。
透过婆娑的黄桷树叶,窦天权依稀在阁楼边上看到了他的白杏,她一身男装,侧身倚在黄桷树旁,很像当年白玫瑰餐厅出现的样子。窦天权心里一个激灵,转身想去看看。
“爸爸,我要回家家。”闺女却在这个时候扯着他的一缕头发叫他,他愣了愣,又停住了脚步;她,怎么可能在这里,不过是幻觉罢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窦天权吩咐女儿和爷爷道别,再和师父说了几句体己话,这才跟着翠姑往回走。这一路,他那飘出去的思绪就没能回来。自从戒掉了鸦片,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回忆起白杏的面容,他甚至有些怀疑,方才不是幻觉。几次想要回去确认,脚步似乎又被理智给劝止住了。
有个问题,困扰了翠姑一年多。在临近家门前的小道上,她叫住了窦天权:“少爷,鸦片是害人的玩意,你替他们保住生意,不等于是在害人吗?”
做这决定的时候,窦天权只想到替父报仇,救兄长的命,还没考虑到害人这一层。后来在牢房里受大刑的时候,那种剧痛无数次与戒毒时的痛苦叠加。他想到了无数人正为鸦片吗啡所害,还想到大敌当前,国难当头,无数国人却依旧沉醉在鸦片、吗啡带来的虚幻中。老实说,那段时间,他迷茫过,也后悔过。
“只是权宜之计。”窦天权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已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