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昌泰的事情捋顺之后,窦天权特地买了些纸钱去到父亲的墓前,得让父亲知道,他的老伙计夏桂,不仅生前忠心耿耿,临死之前还与人合力替窦家赎回了昌泰。
可是,到底是谁助力赎回昌泰的呢?那笔钱可不是小数目,他窦天权认识的能算得上有钱人的,除了蒋家也没别人了。前些日子去垫江,他也明白无误求证过,蒋老爷子亲口回他说不晓得这事。
到底会是谁呢?下边的兄弟们日子也都过得不好,不可能有人能拿出那么大笔钱帮他买回并不太景气的昌泰。思来想去,窦天权最终将目光锁定在窦天枢身上。是他,应该是他。他能把拍卖后的窦家大院重新买回来,那么出一半买昌泰的钱也应该不是难事。再则,当初也是因为救他才卖的昌泰,由他出钱把父亲曾经的心血赎回来也算合情合理。可是,买了就买了,直接说就好了,还故弄玄虚不留名字,这又是玩的哪一出呢?
窦天权寻思着,等见了面就问问他到底什么情况。巧了,他着急见人的时候,窦天枢却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平素时,三天两头总能在上河街碰到他,这回都两三个月了,一次也没见着。
他正打主意前往窦家大院看看情况,赵明艳却带着窦家程哭哭啼啼来了同庆社,一见到他,赵明艳就摁着儿子一起跪在地上:“天权呐,快去救你哥,求你一定救救他啊。”
窦天权两步冲到跟前,把两人从地上拽起来:“又出了啥子事?”
“天枢被抓走了,他又被人抓走了!”这会儿赵明艳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眼睛直愣愣的,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看起来像是旧病复发了一般。
窦天权吩咐张成看着赵明艳,他则带了窦家程去楼上。窦家程虽只是个十岁的小男孩,看起来却比母亲更稳重。他给窦天权鞠了一躬,这才道:“幺爸,我爸出事了,大公口的涂五爷让你马上过去一趟。”
这回涂五爷客气得很,竟亲自站在大公口门口等着窦天权。两人进得公口,涂德胜就把整个事件的始末简要说了一遍——两个月前,窦天枢亲自把七百公斤的吗啡,交给法国军舰洛林号上长期合作的余翻译,由他把货物夹带到上海交给那边的买家。哪晓得,在途中,那余翻译起了贪念,想偷些吗啡卖私货。没想到,动手的时候,给洛林号上的一个军官发现,并偷偷告诉了舰长。一到上海,舰长就向上海缉毒机关报了案,随后余翻译被抓,并从他身上起获了数人的接货名单。很快,重庆的赵探长也知道货在上海出事了,正四处找关系捞人。未曾想,那余翻译一点也扛不住事,重庆的救兵还没到上海,他在警察局就把上线窦天枢给供了出来。
这边的人都清楚,窦天枢虽说做生意有一套,可也不是一个能扛事的主。再则,由窦天枢负责的上海市场是他们最赚钱的一条线,如果丢了窦天枢,很有可能这片市场会被其他帮派迅速取而代之。因此,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保住窦天枢。于是大伙一商量,决定运作关系,找个可靠的人去顶包。刚好,周参谋认识的一个副官,赌钱把底裤都快输脱了,急需一笔钱救命,一听有赚钱的机会,就主动请缨前往上海顶包。副官拿钱的时候那是豪言壮语外加信誓旦旦,还保证他就是这件事的终结者。没想到在上海看守所呆了不到半个月,他也扛不住了,寻死觅活托人带信,让重庆这边赶快想办法将他捞出去。赵探长害怕这货把重庆这边全部牵扯进去,就试图说服涂德胜去顶包。他说了,只要涂德胜进去后抵死不认账,自己就有办法把这事摆平,等到时候出来,他就是大功臣,整个生意的股份一半归他。
涂德胜又不傻,他当然知道这事的凶险,能不能活着出来都两说。钱再多有啥用,也得有命享用才行。前些日子,他还特地去上海试图用现大洋安抚那副官。也不知道里边用的啥刑罚,一个月时间不到,那副官伤痕累累不说,整个人都脱形了,当时,他都觉得后脊梁直发凉。
涂德胜琢磨着,顶包这事万万不能干,可他又不能明说不去。冥思苦想好些日子,才总算想出个勉强拿得出手的办法,于是去和赵探长商量,说老换人反倒容易让人起疑心,他有办法摆平那副官。
没想到赵探长听了他的计划,还真就同意了。第二天,涂德胜往怀里揣了包水银就去了上海。和那副官一见面,他就把事儿给挑明了:“兄弟,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既是天经地义,也是江湖规矩。既然你主动接了这活,这回就算你娃倒霉。”
副官一边流泪,一边撩起衣服让涂德胜看身上的伤:“五爷,这帮人折磨起人来,简直没有人性啊,拷打逼问泡水牢也就算了,还整宿整宿不让睡觉。五爷,五爷,您老人家快想办法救我出去,万一扛不住了,我怕是要牵累你们啊。”
涂德胜听出来了,他明着是在求情,实际上是在威胁。看来这事手软不得,于就黑着脸道:“你家人住在合川,我们已经把他们接来了重庆,我劝你还是把这个事情扛下来,不要连累他们。”他说完这话,就将装水银的纸包偷偷递过去:“要是实在顶不住,你就用这个吧。至于家人,你就放心,我们一定替你安顿好的。”
副官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看来招也是死,不招还是个死,这回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他伸出颤抖的手,接过水银包,用线头绑在了大腿根上。当天晚上,他就在里边服毒自杀了。
重庆这边以为,只要副官死了,这边再使点银子,这案子就算结了。没想到,上海新上任的警察局长不吃这套,再加上副官在狱中自杀的新闻上了报纸,事情一下就闹大了,上边严令定要将此案彻查到底。所以,重庆这边必须有人去担这个责。
讲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涂德胜又简短说明叫窦天权来的意图:窦天枢是余翻译供出的第一上线,必须得他去此案才能了结。很显然,你哥不是一个能扛事的人,他去了也不可能活着回来。既然他去不行,那么就只能找人顶替他去。既然要找人顶替他,恐怕找遍天下,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一,你们是亲兄弟,外形也相似。二,你能凭毅力戒掉鸦片,不用说肯定是条硬汉子。最重要的一条,你并没有参与吗啡生意,刑讯逼供的时候都不用撒谎。只要你骨头够硬,抵死不认账,就说余翻译是冤枉你的,他们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因为愤怒,窦天权的脸变得有些扭曲,他指着涂德胜的鼻子道:“你他妈哪来的自信,我会替你们去背黑锅?”
涂德胜也不生气,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一,我认为你窦天权是条汉子,能扛下这事!二,我不会让你白背黑锅,等你出来那天,我告诉你谁是窦家冤案的幕后主使。”他以为这话一出,窦天权肯定会很激动的,没想到对方连点表情都没有,他只得继续使狠招:“至于第三,窦天枢他是你亲哥,赵探长并不在意再买多一包水银。”
“老子非得把你们一锅端了不可。”窦天权砰的一声拉上房门,咚咚地冲下楼。
从大公口出来,窦天权本想乘坐渡船去市警察厅的,当时他想,狗日的一帮害人玩意,给全部抓起来枪毙才好!在等船的时候,他又想起当年窦天枢在日租界从水兵枪口下救他的场景,还想起从小到大相处的点点滴滴,愉快的回忆不算太多,感动的程度也很有限,可他终究没能硬起心肠去市局报案。
赵明艳的疯病又犯了,一会哭爹喊娘,一会寻死觅活。窦天权是真心疼那年幼又懂事的侄儿,十一岁的娃,学都不上了,天天陪着疯娘东奔西走找父亲。窦天权清楚,窦天枢现在肯定在赵探长他们手里。他也相信,自己若真不去,那帮人是不会吝啬那包水银的。要是大哥没了,这母子俩该咋办?再说,也不是白去背黑锅呀,不是还能得知窦家案子的幕后主使人吗?能替窦家报仇,也算是一个大回报吧。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涂德胜和窦天权都没明说。当初在窦天权最落魄的时候,周参谋想下黑手,是他涂德胜手下留情,还把轿帮船帮的活转给同庆社,可以说是帮了窦天权一个大忙。内情是窦天枢无意中说‘漏’的,窦天权也明白这就是涂德胜的意思。要不然,凭他们的关系,涂德胜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劝他顶包去。说白了,现在就是想让他还人情了。
下定决心替大哥顶包之后,窦天权专门回了趟同庆社,他要把下边的兄弟和家人托付给谭老四。那天谭老四啰嗦得很,扯东扯西说了一大堆,一会儿是同庆社发展的走向,一会儿又是兄弟间矛盾的具体解决办法。眼看,他和涂德胜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谭老四的问题好像还没有到头的意思。同时,这一去凶多吉少,窦天权也希望能交代得具体细致一些。虽说,涂德胜承诺过只要他能咬紧牙关拒不认罪,就保证他能活着出来。可是,万一中间出什么差池,回不来了呢。
直到柳逵气喘吁吁把窦璇带到跟前,窦天权算是明白了,其实谭老四和柳逵并不赞成他去给窦天枢顶罪的。窦璇更是急得眼眶都红了,进屋就在窦天权胸口上擂了一拳:“你是不是疯了?你要出点事,这个家怎么办?同庆社这么多兄弟又该怎么办?”
“他毕竟是我们的亲哥。”窦天权说。
“既然他选择了那条路,该受的惩罚就该自己去,凭什么要你去?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把你赶出家门的吗?”
窦天权用眼神支走了柳逵,便用力按住了窦璇的双肩:“姐,你说得都对。当年他做的那些事,我也都记着。可是姐,他以前也救过我哩。更何况,咱们是至亲啊。你要知道,他犯的事,一旦认了,就是死罪。就大哥那性格,肯定是扛不下来的。你难道忍心家程那么小就没有父亲吗?”
窦璇努力克制着,可泪水还是流了一脸。这事难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了谁她都很难过。怪就怪大哥不听劝,选了那么个生意做。她抹着眼泪道:“我坚信,大哥不在了,你一定会照顾好家程的。再说,你救得了一次,还救得了二次吗?别忘了,你也还有夏姨、盼盼和翠姑需要照顾呢,”
“涂德胜答应过我,从今往后,不再让大哥沾染那脏生意。”窦天权用拇指抹了窦璇眼角的泪水:“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照看好一盼、家程、母亲,还有姐姐你自己……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万一,你没扛住怎么办?”窦璇说。
“你知道的,我最大的本事就是扛打,从小锻炼着呢。”窦天权故作轻松道:“不会有事的。”
“要是,那涂德胜说话不算话怎么办?”窦璇还是不放心。
“他敢!”这一点,窦天权还是很自信。
两个星期后,窦天权以窦天枢的名义被捕.
随后被关押在上海看守所一年有余,期间各种刑罚用尽,他都抵死不招,只说是受了余翻译的栽赃陷害。再加上,作为证人的余翻译,也在赵探长等人的运作下及时失踪。现在只要他不开口,就成了死无对证。
涂德胜认为,案子已经系成了死扣,放入肯定是迟早的事。案情发展到这一步,几乎是激怒了上海警方,这也太明张目胆了,先是嫌疑人狱中自杀,紧接着嫌疑人加证人又突然失踪。上海这边也放了狠话,就算用铁棒,也得把窦天权嘴撬开,把这案子彻查到底。
这样一来,顶包的窦天权可就有好日子过喽,每天经历的是各种花样逼供,有段时间被打得都尿失禁了,可他依旧没招一字半句。连监狱里边那些杀人越货的狠角色,都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这袍哥,够种!犯人对他心悦诚服也就罢了,连看守所的所长,都对他另眼相看。在这个监狱,他还是第一个熬过里边所有刑罚而没屈招的人。
最终,窦天权在被关押一年零四个月后才被释放的。说起来,他也是幸运,他能得以无罪释放,竟源于郝一白的表妹,邱栀姑娘上门找他‘算账,’时才得知他进了大牢……要不,他这辈子怕是回不了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