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身体好了些,窦天权先后去了北平、上海、武汉等城市。这样说吧,凡是白杏以前提过的,抑或是可能与她有瓜葛的地方,他都跑了个遍。很快,数月过去,别说找到白杏,连与她有关的丁点消息都没寻到。
支撑窦天权的信念,就像即将用光的电池,能量越来越微弱,直至消耗殆尽。那天他从武汉回来,一头扎在床上就没再起来。他每日昏睡,醒来后就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眼睛发酸、发涩,再次沉沉睡去。
随后的日子,窦天权过得如行尸走肉,他成天昏睡,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半点精神。要不是夏姨或是翠姑每天按时把他叫醒,往嘴里灌些无需咀嚼的汤水或是白粥,他也早就如愿去见阎王喽。
有天中午,翠姑把他弄醒,杏目怒睁地塞了他一嘴的辣椒丝,在一通涕水横流之后,纠缠于身的瞌睡虫好像是被辣椒辣破了胆,全都偷偷溜了个光。那天,他瞪眼看那太阳起了又落了,落了又起了,脑子困得嗡嗡乱响,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了,在饭厅的酒柜里有窦天枢存下的烈酒。都说醉酒后好睡觉,两瓶酒见了底,总算有了点睡意。好像是在梦里,他隐隐绰绰看到了久别的白杏:她满脸哀怨坐在床前,命令他吃饭喝水,还用毛巾替他擦脸和嘴,动作轻柔极了。他开心得要死,却又说不出话,只能倾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抱在怀中……
天刚蒙蒙亮,他醒了,意外发现怀中还蜷伏着一个如猫状的女人。他低低地叫了声杏儿,看到的却是翠姑一脸的娇羞,脑子嗡地一声响,他好像看见白杏从自己的身体里出来,头也不回地飞上了天。他嗷地一声惨叫,那人就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鹰,跌跌撞撞冲出了门。那天他去了剧院、去了伊人巷、去了懿友社、还去了山下小屋,全找遍了,却始终不见他的杏儿。
在黄桷古道旁有一眼山泉,泉水清冽甘甜,四五米深的水井,一年四季都不曾干枯。那天,窦天权醉眼朦胧来到水井旁。意外的,他在井中见到了白杏,她在里边冲他笑呢。他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爱人的怀抱。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正被两个壮汉抬着行走在山路上,衣衫上滴滴答答的淌着清水……
他在心满意足中眯起眼睛,就又看到了白杏,她在腾腾而起的白烟中:她对自己撒娇、微笑、还露出娇嗔的模样。将近一年时间里,窦天权天天瘫在烟馆的床上,一日复一日,在腾云驾雾中邂逅他的女人。
“哈哈,我祸害了他?”窦天枢冷笑了一声:“要不是我念兄弟之情,他早就溺死在黄桷古道那眼水井里!”
这话倒不假,当时就是他暗中派人跟着窦天权,才又在关键时候救了他。其实,大多时候,窦天枢对自己都没有清醒的认知。说好吧,在当年窦天权威胁到自己地位的时候,心里不止一次有把他除而后快的想法。说坏吧,看到窦天权困顿落魄,醉生梦死,又心生怜悯,觉得当大哥的应该帮他、照顾他。
那个时候,他就是担心窦天权想不开,会再次寻短见,才带他去烟馆解愁的。说来也怪,这些年对这兄弟千般不满,在烟馆的这些日子,虽说每天要开销不少的银子,他内心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仁慈的,还有担当的大哥。说起来,他的钱来得也不容易,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赚的也不为过。
翠姑本想要说声谢谢的,无论如何,人家救了她男人一条命是真。只是那肚子疼得愈来越来越剧烈,刚才那会儿,中间还能喘口气。现在,那钻心的疼,排山倒海般袭来,嘴唇都咬出了血印,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原本还在家里的时候,她羊水已经破了。夏姨要去叫产婆,她死拽住不松手,要夏姨给她拿了干净裤子换上,还准备包裹孩子的衣物。她说不要产婆,她要少爷亲眼看到孩子来到这个世上。
在窦家最困难的时候,翠姑毫无保留交出她所有积蓄给夏姨。又加上她对儿子那份关心和不离不弃。夏姨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倔强、痴情、还傻得让人心疼。在得知她意外怀上窦天权的孩子后,夏姨几乎将所有的心思放在了她身上,吃的穿的用的,冷的暖的,都事无巨细的关心着。夏姨也清楚,自己无论如何用心,都代不了儿子本人。可现在,那个快要当父亲的男人,却天天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烟馆里。为挽救儿子,夏姨骂过,哭过,还下跪过,可一点用处也没有。窦天权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愿多睁一下。
翠姑的惨叫引来了烟馆的伙计,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一路小跑进了屋。这个时候翠姑坐在床边的木踏板上,殷红的血水正顺着裤管往外涌。烟馆伙计的脸立马变得惨白:我的天,居然有女的跑来烟馆生娃,要让掌柜的晓得,他只怕得另谋生计咯。他用力拉拽窦天枢的衣襟,言语有些语无伦次:“大少爷,您快,弄走啊!她这,烟馆还怎么做生意?”
窦天枢也乱了阵脚,想去搀扶翠姑,被夏姨呵斥住了:“赶紧去叫产婆!”
“快,你去帮忙叫个产婆来。”窦天枢意识到自己留在这里不合适,急忙退到了门外,又冲那伙计吼了一嗓子:“快去啊你。这事我自会跟你掌柜交代。”
翠姑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有的还顺着发尖在滴落,她紧拽窦天权的手,在夏姨的指挥下生孩子。生产的疼痛难以形容,像有无数的怪兽用那尖锐的爪子在同时撕裂她的身体,随着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嘶吼,她的指甲,如利刃般嵌入窦天权枯瘦的掌心中。
窦天权终于在剧痛刺激中睁开眼睛:他看到了满头银丝的母亲,看到了面目狰狞又满头大汗的翠姑,此时,她应该是痛苦极了。
尽管翠姑正承受着极限的疼痛,她还是注意到她家少爷正在看她。她忍住剧痛,喃喃道:“少爷,我,我们的孩子快生了。”
透过翠姑溢满泪水的眼睛,窦天权想起了属于他和翠姑的那一夜。那晚,他把她揽在怀里,数次索要,数次掠夺。他还记得,那时候她哭得满脸是泪。他还想起,那天早晨,如小猫般蜷缩在他怀中的她……
在翠姑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叫之后,窦天权听到了清脆的婴儿啼哭声。那一刻,他竟莫名体会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重新注入身体。他挣扎着,想让自己从床上起来。可全身肌肉软绵绵的,感觉像是别人的身体一样不受控制。
这房间是窦天枢替他在烟馆长包的,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就在烟雾缭绕的世界里,躲避所有的责任和痛苦。今天,他窦天权想让自己挺直腰杆坐起来,起来看看自己的孩子。他咬紧牙关,用孱弱的双手支撑起身体,一,二,三,在倾尽全身力气后,他终于坐了起来。此刻的他,也是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仿佛也经历了从子宫到产道到降生的艰难历程……
夏姨把剪断脐带的婴孩捧到窦天权眼前,声音有些颤抖:“儿啊,快看,你的闺女,你的亲闺女!”
小家伙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两只粉红色的小拳头不安分地挥舞着。尤其是那双溜圆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像极了白杏某一个瞬间。她,难道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小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