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像母亲温柔的手,抚摸着行人的面庞,撩拨着游子的心。傅青主开始思念家乡,思念母亲,思念那个喊他父亲的小小的人儿。
与王予珪以及在京的贡生和太原的学子们一一道别后,傅青主踏上了回西村的旅程。
走在门口时,他便觉得有些异样,以往每次回来,都能听到院子里的交谈声欢笑声,或是听见儿子的朗朗读书声。
但这一次,院子里静悄悄的,如同一个多年无人居住的废宅子一样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他疑惑地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爹,娘,儿子回来了!眉儿!”傅青主抬腿直奔大堂,里面的光景让他瞠目结舌。
厅堂的书案上供奉着一个牌位,牌位上面“傅之漠”三个字直刺眼帘。傅青主怔怔地站在那里,顿觉天昏地暗。
为什么会这样?究竟出了什么事?
上次回来父亲还对他说,读书人讲究的便是“忠义”二字,再三叮嘱他要替师伸冤,临走时,父亲还拖着病体将他送到门口,可为什么才短短的半年光景父亲说走就走了呢?
“爹!爹!”傅青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咱们读书人讲究的就是‘忠义’二字,你替师鸣冤,此为义,声讨奸佞,此为忠,爹支持你尽忠尽义,这是在光宗耀祖啊!”昔日,父亲的教导声声在耳,而今,任凭他如何呼唤父亲却再也听不见了。
大哥傅庚闻声赶来,伸手扶起傅青主安慰说:“父亲临终前再三叮嘱,你们的申诉正在紧要关头,万万不可告诉你,以免扰乱你的心致使前功尽弃。如今,你们申诉已经成功,就是对父亲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
“爹!”傅青主闻言后再次嚎啕大哭。
申诉是成功了,可父亲,却永远回不来了。
他抹干了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准备去拜见母亲。半年不见,母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腰弯了,眼睛浑浊了,精神也大不如前,布满鬓角的华发犹如一根根银针一般,扎得他的胸口生疼。
“娘,儿子回来了!”傅青主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再一次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
“山儿,你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你看人都瘦了一圈儿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母亲抓着傅青主的手不舍地说。
“娘,此去京城,儿子目睹了官场的丑恶,再也不想出去做官了!”傅青主轻轻地握着母亲的手说。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浑浊的眼中溢出两滴清泪。
“娘,眉儿呢?”傅青主四处寻找不见儿子的踪影,心里有些慌。
“自从你爹去世以后,他就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研读医书,说是以后要当一名郎中治病救人呢!哎,这孩子命苦啊!从小便没了娘,你也不知道续个弦……牛顺和金兰好上了,你啊,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可咋过啊!”傅母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旧事重提。
“娘,儿子主意已定,不会更改,您就只管养好自己的身体,别替儿子操心了!我去书房看看眉儿!”一番好言宽慰后,傅青主抽身去了书房。
书房里,傅眉的手里正捧着一本医书看得入神,丝毫没发觉傅青主的到来,见儿子如此勤奋,傅青主不忍打扰,而是隔着门缝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独自去了寝室。
再次回到这个曾经和静君一起生活过的房间,傅青主缓缓地闭上眼睛,静静地呼吸,仿佛这每一寸空气中都浮动着静君的气息。
将静君的画像重新挂到墙上,将静君亲手为自己绣的那幅《大士经》重新放回到抽屉里,这才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准备小憩一会儿。
这半年来与恶势力做斗争实在太累了,加上旅途的劳累,让他很快就酣然入睡。
这一觉睡下,便是五六个时辰,等他醒来时,已经临近傍晚。
起来时,金兰早已备好了晚膳,一家人围在一起,唯独缺少了父亲和静君,看着昔日父亲和静君曾经坐过的位子,傅青主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声称吃饱了,放下筷子迅速离开座位,迅速回到房间倚在门板上暗自落泪。
妻子去了,父亲去了,母亲也老了,他若再不抓紧时间学医,恐怕还会有更多人的妻子和父亲在一个个被病魔夺去生命。
想到这儿,他打开医书,借着昏暗的灯光静静研读。
“少爷,有人找您。”门外,传来儿子牛顺低低的声音。
“谁?”傅青主问。
“青主兄,是我!”这声音虚弱无力,十分容易辨认。
“九子!快请进!”傅青主听到郭新的声音后,兴奋地从座椅上弹起来,加快脚步直奔房门口。
“青主兄,听说你回来了,我便马不停蹄地前来探望。这半年让你们受苦了!”灯光下,郭新身着一件白色长袍,将他原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庞看上去更加苍白。尽管他的嘴角挂着笑意,但眉间却隐隐地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那是一种因病而生的忧郁,他的肩高高的耸着,背微微地弓着,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羸弱无力,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一般,瘦弱地让人担心。
“再辛苦也都过去了,这次能让老师洗清冤屈与我们每个人的努力都分不开!九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见郭新弱不禁风的样子,傅青主着实为他担心。
“哎,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未必有今后了,一家人死的死亡的亡,偌大的一个家,如今只剩我孤身一人,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傅青主的“今后”两个字触碰了郭新身体内那根被称为悲伤的神经,他凄楚地一笑,那一刻,傅青主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生无可恋的表情。
“九子,你是不是经历了什么变故?有什么困难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傅青主说。
“哎,一言难尽啊!我的祖父母、父母、妻子一个个都先我而去,我却没有钱为他们举行葬礼,青主,我这是五丧未举啊!我这样的人还活个什么劲啊!”
郭新的眼眶里装满了泪水,轻轻一眨眼,满眼的泪水便再存不住了,如同决堤一般,稀里哗啦地往外涌。
傅青主好言宽慰了一番,郭新这才调整好情绪。
临别时,傅青主将两锭银子塞进他的袖子,叮嘱他找大夫看看病,以他现在这个医学水平不敢伸手诊治,他还只是个连半只脚都没迈进去的门外汉,轻微的小病小痛的倒也罢了,但像郭新这种疑难杂症他就不敢下手了,毕竟关乎人命,万万不敢儿戏,以免误了病情。
那天傍晚,傅青主将郭新送到门口,看着他单薄的身影被暗夜吞噬,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郭新回去后不久便病逝,这件事让傅青主十分难过。他明明知道九子的病,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
如果他能够早一点学医,如果他能再勤奋一点,再刻苦一点,或许,他就能留住九子的命。
当天夜里,傅青主在翻找书籍时在书架的一摞书后面意外地发现了两锭银子,这是他当初赠予郭新的,他当时分明将银子揣入他的袖中,怎么会在这儿呢?
仔细回忆那日的情景,这才想起来,当时郭新说要借一本平日里不太翻阅的书,现在想来,或许郭新就是在那时将银子塞到书架上的。
他不要他的银子,或许早有预感自己回与世长辞,想到这儿,傅青主不禁悲从中来。
但悲伤的情绪很快便侄子傅襄的喜事冲淡,傅襄是哥哥傅庚的儿子,年方十八岁,去年刚考取了诸生,也算小有出息。
见家里人一个一个被夫妻离世的痛苦笼罩,傅庚决定为儿子成亲,给家里增添一点喜庆,让老母亲高兴一番。
女方是太原李孝廉的女儿,比傅襄小一岁,聪明贤惠很是招人疼。
成亲那日,大红的喜字贴遍了门窗,傅家大院再一次喜气洋洋,傅母看着如金雕琢玉一般的一对璧人十分欢喜,这是她在傅之漠去世后第一次笑逐颜开。
傅襄的亲事让傅家人重新活了过来,他让傅家上上下下的每一个人不再像个活死人一般活得毫无生气。在傅青主的心里,他是傅家的恩人,让家里重新布满欢声笑语。
但傅青主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就这样为家里增加欢笑的两个小恩人,竟会在两年后双双离世!
那日,傅襄声称身体不适,家里人丝毫不敢大意,命牛顺去请大夫诊治。大夫诊断后称傅襄患了很严重的伤寒病,当下便开方抓药,结果,接连服用了十几日却丝毫不见好,最终一命呜呼。
傅青主当时正在太原拜访老友,听闻这个消息如雷轰顶,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等他快马加鞭地赶回家后,得知傅襄的妻子悲伤过度服毒自尽了。
好不容易才欢乐起来的傅家人再一次陷入一片哀嚎中。
门窗上的大红喜字尚未褪色,昔日活蹦乱跳的一对璧人如今却成了摆在书案前的两个冷冰冰的牌位。
妻子、父亲、挚友、贤侄,他生命中一个又一个重要的人都在原该拥有幸福享受快乐的年纪却被病魔毫不留情地夺去了生命。
他们本还没有到应该离世的年纪,他们的人生舞台才刚刚拉开,却不得不在不甘与不舍中惨淡谢幕。
下一个会是谁?是母亲?兄嫂?还是眉儿?
想到这儿,傅青主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