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质疑自己学医的速度,如此缓慢根本赶不上亲人匆忙离去的脚步。
仅他傅青主一人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丧失亲友挚爱的痛苦,天下还有那么多人,也许他们的亲人此时也在经历着疾病的折磨,如果继续以这样的速度学医那得白白丧失多少条鲜活的生命?
所以,他决定去拜师。
可是自己对于这行不太了解,该拜谁为谁呢?
想起妻子离开的那日,法弘大师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如果能早一些赶来的话,或许尊夫人还有救。
由此可见,他是能够医治血崩之症。
傅青主兴奋地起身,当即离家直奔崛围山多福寺,找到弘法大使便要拜师,法弘大师叹息道:“我只不过是了解一些方药而已,手里有一些多年来搜集的方子,谈不上精通医术。你若真想学医,不妨到五峰山去找找。”
“五峰山?”傅青主轻声念着这个让他倍有好感的名字。
“五峰山上有一位道人,道号还阳真人,本名郭静中,精通医道,是名副其实的医学大师,你去找他吧!”法弘大师语速缓慢地说。
“还阳真人?还阳真人,哎呀,他既敢以还阳为名,看来医术的确高明啊!多谢大师指点!青主告退!”
“阿弥陀佛!”
从崛围山上下来,傅青主顿觉浑身充满了希望。他准备回去就收拾行囊去五峰山拜师学医拯救苍生。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沿着开满野花的山路一步步往回走,傅青主感觉到体内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快速生长。
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背着一个年约两三岁的孩子在艰难地前行,妇人目光呆滞头发凌乱,孩子则一声接一声地哭个不停。
傅青主断定,孩子要么渴了要么饿了要么患了病,便将身上仅剩的一点碎银交给妇人,让她带孩子看看病。妇人大为感动,表示无功不受禄,执意要将自己绣的一块白色汗巾送给傅青主,算是回赠。
傅青主推脱不过只好收下,直接塞入袖口匆忙回了家。
再过几日,就是母亲的生辰了,他决定给母亲庆祝完生辰再动身。母亲生辰的前一日,兄嫂特意命牛顺和金兰将府中里里外外悉心清扫了一番,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扫扫晦气让老夫人欢喜欢喜。
傅青主熬夜为母亲作了一幅青山不老松,为母亲贺寿。
虽然强颜欢笑,但在座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老夫人心里并不好受。正如她所言:给我过生辰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让人看着心里莫名地发慌啊!
傅青主与兄长面面相觑,但看着身边一个个空荡荡的位子,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当天,傅青主收拾好行囊,准备第二天动身前往五峰山,但次日醒来后便觉得浑身虚弱体力不支,所有的力气仿佛在一夜之间蒸发掉。
兄长傅庚找来的郎中替他诊过脉后对傅庚和傅母说:“让病人先行休息,咱们到屋外去说吧!”
傅青主知道,通常要到外面去说的大夫,大部分都是遇到了棘手的病症没多大把握,如果病情不是很严重的话,他们会直接告知让病人安心。
难道自己患上绝症了?傅青主心中隐隐担心。他挣扎着从床榻上起来,无力地倚着门倾听大夫与大哥的谈话。
“王大夫,我二弟患的什么病?要不要紧?”最先开口的是大哥傅庚,尽管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但门内的傅青主依然可以毫不费力地听清楚。
“大少爷,病人得的是瘟疫,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这是一位老郎中,行医多年见惯了生死,从声音上丝毫听不出任何情绪。
“瘟疫?”傅母顿时惊呼起来,但很快便在傅庚的提醒下将音调降低。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尽管已经极力克制,声音却难免悲切:“大夫,你确定山儿得的是瘟疫吗?”
“确定无疑。”大夫不急不缓地说。
“我苦命的山儿哟!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为娘可怎么活呀?”傅母忍不住低声饮泣。
“老夫人,你先别急,瘟疫并非不治之症,好在你们发现得及时,只要按时给病人服药,相信很快就能康复。”大夫见状,赶紧好言安慰道。
“此话当真?”傅母连忙追问。
“绝无儿戏!”大夫的语气极为肯定。
“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写药方抓药吧!”傅母和傅庚异口同声地催促道。
“好好好,老夫这就给你开方子。记住,这病极易传染,病人的碗筷一定要单独放置,来,这是药方,大少爷,你赶紧派人照单抓药去吧!老夫告辞了!”
“有劳王大夫了,走,我送您。”
门外,三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内,傅青主顿时觉得天昏地暗。
虽然在大夫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可能患有绝症的心理准备,但当他知道自己得的是瘟疫时,依然心生恐惧。
怎么会得瘟疫呢?
如果患的是其他病,就算再重再痛也只需要他一个人承受。但瘟疫不同,一个不小心就会传染给身边人。
不管怎样,既已沾染上,就要坚强面对。他还有使命尚未完成,未来还有许许多多的妇科患者需要他去拯救,他绝不能倒下。
可是,这病是如何来的呢?
他将这几日来接触过的人一个不落地回忆了一遍。几个平日关系甚好的朋友,法弘大师,他们都很健康,不可能感染瘟疫。
会是谁呢?
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和她背后啼哭不止的孩子……
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步伐深浅有度,一听就是大哥的。傅青主深吸一口气,双手的食指分别置于两个唇角处轻轻往上一提,人为地制造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大哥,大夫说我所患何病?”门推开时,傅青主微笑着脱口而出。
“哦,不打紧,只不过是普通的发热,大夫说,只要你按时服药,用不了几天就会痊愈。”傅庚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意说。
“嗯!”傅青主故作轻松地点点头,假装对病情一无所知。
叮嘱他几句之后,傅庚转身离开房间。傅青主从衣袖里翻出那条纯白色的汗巾,趴在床边直接用火点燃,静静地看着它一点点烧成灰烬,然后打起精神决定跟病魔决一死战。
此后,每天傅青主都按时服药,闭门谢客,期间,薛宗周等人多次前来探望,均被他以卧床不起为由谢绝。
他深知自己所患何病,不想让任何人有感染的机会。
最终,母亲和兄长一起努力将他从死亡的边缘生拖硬拽了回来。
崇祯十五年(1642年)三月,傅青主的身体彻底康复了,但阎王爷似乎盯上了他们傅家人,不拉走一个决不罢休,最终,在傅青主好起来的几天之后,兄长傅庚突患疾病撒手人寰。
偌大的一个傅家,在短短几年间走了一大半,此时,傅青主所有的眼泪早已哭干了。
安葬了兄长后,傅青主告别母亲和儿子,背上行囊准备立刻动身前往五峰山,走到村边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从头顶一闪而过,随后马儿嘶吼一声,马车晃荡两下突然停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傅青主掀开帘子探出头去问车夫。
“公子,前面有人拦路。”车夫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汉,面对挡在前车前的那个高大健硕的背影依然能够保持镇定,脸上没有半点慌乱之色。
傅青主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墨色长衫身材挺拔的汉子正一言不发地背对着他们,他的头微微地歪向一边,仿佛在侧耳聆听什么声音,造型摆得耐人寻味。
此处是西村的小路,路面很窄,只能勉强通过一个人和一辆马车,如果此人是站在路边的话,马车便可以很轻松地通过,但现在,那个人不偏不倚正好站在路中央,所以,马车无论是从左还是从右,哪一面都无法顺利通过。
左面是一条很深的河,右面是长势尚好的庄稼,要想通过,只能人让车了。
能挡住他们去路的,一定是有意为之。
自从京城回来之后他便不曾与人结怨,张孙振等人早已被皇帝发配边疆,不可能回来作恶,会是谁呢?
“这位兄台,我们急着赶路,您能不能行个方便给我们让一下路?”傅青主沉着而又不失礼节地说道。
神秘人缓缓地转过身来,清风徐来,不动声色地掀起他素雅的墨色衣襟,悬挂于腰间的那块通透的玉佩在春光下熠熠生辉。
“宗周?怎么会是你?”傅青主忍不住轻呼出声。
“公子,你认识此人啊?”在二人相视一笑后,车夫终于松开了紧紧攥在手中的鞭子。
“青主兄,前阵子你卧病在床我多次前来拜访都被你拒之门外,无奈之下,我只好出此下策了!”薛宗周双手抱臂,一脸不悦地说道。
“先上车,有什么话咱们边走边说!”傅青主右手一摆,做了个请的动作。
薛宗周凌空跃起,直接钻入车内。
“驾!”皮鞭在空中用力地一抽,马儿迅速奔跑起来。
在车上,许久未见的两个人开始了一番促膝长谈。得知傅青主之前闭门谢客的缘由,薛宗周顿足捶胸十分自责,后悔当初没有强行入门探望。
“这一次重病让我大彻大悟,我们都是食五谷杂粮的血肉之躯,随时都会可能生病,所以,我要去五峰山拜师学医拯救天下苍生。”傅青主说。
“大明朝眼看着就要保不住了,你真的能安心去五峰山吗?”薛宗周注视着傅青主,语气十分沉重。
“你说什么?”傅青主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