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中,在石桥镇的荒野里,宋宪章遭黑衣人追杀的危急关头,他让冯喜财提着皮箱落荒逃走,自己继续沿路向前奔逃以引开刺客。没想到这一分手两人再也没有能够会合。
冯喜财提着皮箱,从路边钻过几丛灌木躲过了追杀,经过一夜的奔逃,跑出好几十里地。天亮时,他不敢再走了。以他的这身打扮,手里提着如此高级的皮箱,很不相称,任何人一眼就会看出破绽。他见半山腰里一处古柏森森,藤络披绕,原来是一座荒冢累累坟茔。他钻了进去,在一栋神道碑下坐了下来。几天来他疲于奔命,已经困乏不堪,枕着皮箱倒头便睡着了。
在这荒山野岭的乱坟堆里,自然没有人来打搅他的睡眠,他一觉醒来发现日已西坠。他觉得饥肠辘辘,难以忍受。他喝了些泉水,还是无济于事。他忽然想到,宋宪章携带这皮箱出逃,不会不准备些干粮,这皮箱里没准有吃的。他本来不想打开这皮箱的,现在腹中饥饿难耐,也就顾不得许多了。他想,宋宪章如今生死未卜,如果箱中的干粮不吃也就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体面人出门是不带干粮的。
他砸开皮箱的锁一看,箱内除了一些证件、书本之类还有一套西装、一双皮鞋,并无可吃的东西。他继续翻,发现一根用白布做的,像猪肠子一样的东西,用手一捏,里面装的全是圆圆的硬东西,倒出来一看,他傻眼了,都是大洋,足有一二百。冯喜财想,这可是相当于他二十年的工钱,也就是说,眼前这些大洋,他要拉半辈子的石磨才能挣到手。如果宋宪章已被那黑衣人杀了,这笔钱就是他的了,莫非是苍天赐福。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救出月牙儿了,这真是因祸得福。月牙儿真是个好女人,这是月牙儿给自己带来的福气。当他想得十分得意的时候,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他决定想办法吃饱肚子再作打算。
他穿上皮箱里的西装和皮鞋,领带不会打,就干脆穿在西裤上当裤带。在水沟里洗了把脸,提着皮箱大摇大摆地下了山,上了大路。在大路上,他向行人一打听,前面不远就是江口镇。他听说过这江口镇是水旱两旺的码头。于是他带着皮箱、捧着饿腹、也怀揣着吉凶难料的怅惘,惶惶然地走进了这座暮霭中的临江小城。
这时天色将晚,江口镇上灯火通明。他先走进一家包子馆,要了二十个灌汤包子,一口气吃完二十个包子把肚子给填饱了。他掏出一个大洋来往桌子上一放,把包子店的伙计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心想,这是啥样的主儿,用大洋付包子钱。
小伙计忙说:“大爷,小本买卖,找不开这么大的钱。帮帮忙,大爷请给零钱吧。”
冯喜财有些飘飘然,长这么大,只有他把别人叫“大爷”,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他叫“大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称呼?当一个人作为它的施者和受者的时候,感觉差异咋这么大呢?其次,这么一家包子店居然找不开这么一块大洋,可见其价值。原来,这“大爷”是冲这大洋叫的,还有他这身西装革履。他在想,现在宋宪章已命丧荒野,这些钱,这西装确实已经属于我了,我已是当之无愧“冯大爷”了。
他对包子店伙计说:“你出去找个店铺换换零钱。”
伙计说:“大爷,你不怕我拿着你的钱跑了?”
冯喜财端出“大爷”的架了说:“叫你换你就去换,哪来那么多废话?”
伙计不敢怠慢,跑去换了零钱,对冯喜财找了零。冯喜财大模大样地拎着皮箱出了包子馆,伙计躬着身在后面说:“大爷,您走好。”
冯喜财拎着皮箱徜徉在灯火阑珊的江口街头,他要想找一家栈房投宿。他向人打听,有人告诉他,门前挂灯笼的就是栈房。
大红灯笼下,冯喜财提着皮箱,正要跨进一家栈房,一位脸上挂着石头眼镜,头戴瓜皮帽的中年人迎了出来,挡在他的面前:“先生,请止步。”
冯喜财大模大样地说:“我要住店,怎么,客满啦?”
这个店主是个忠厚人,因为高度近视,人送外号“石头眼镜”。他忙向冯喜财打了一躬说:“并非客满,小店不敢留宿先生。请先生别处试试。”
冯喜财有些不解:“怎么了?怕我没钱?”
石头眼镜又打了一躬说:“先生如此阔绰,怎会没有钱呢?”
冯喜财问:“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住店呢?”
石头眼镜不紧不慢,说出了不敢留宿他的原因。
原来这江口镇上,最近因国民党政府抓壮丁闹得鸡犬不宁。原先是遇到一个抓一个,青壮男人不敢露面,后来政府出了告示,只要交了壮丁款就可不被抓。
冯喜财一听,心想,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不是跟通江的作法一样么。于是他打听道:“这壮丁款怎么个交法?”
石头眼镜说:“如果单个交,每人二十个大洋。如果凑足十人以上打伙交,每人十五个大洋。所以,各大姓的宗族由族长出面筹款,前一段时间,卖耕牛农具,卖籽种,卖房屋。有些家甚至卖女儿保儿子。目下,本地男人的壮丁款已基本收齐,无丁可抓了,那些乡长、保长、甲长们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就带着人,到各栈房抓外来人。我们这些开栈房的,就不敢留宿青、壮年男人。先生,你不知道,那些人手段残忍得很,抓住一个,五花大绑,稍有反抗,就棍棒相加,可怜得很。那些人被抓去后,就编入胡宗南的队伍,开到前线去剿共,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造孽哟!”
冯喜财听完这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天色已晚,举目无亲,旅店又不愿留宿,怎么办?石头眼镜望着他那一脸忧伤,心里顿生怜悯。单身一人,出门在外,也真不容易。他问冯喜财:“先生,看你的装束,也还是体面人家的少爷嘛,如果你有过硬的证件的话,那些人也就不敢抓你。几天前,就有一个人,住在我的店里,他一亮出证件,我的妈呀,他是胡宗南部下的上校团长,把那些抓壮丁的吓得跪在地上磕响头。客官,你有没得证件嘛?要过得硬的。”
冯喜财一想,这皮箱里不是有些证件吗。于就说:“我有证件。”
石头眼镜说:“先生,这可涮不得昙子,要真有而且要管得火(顶用)的才行。”
听说有证件,石头眼镜把冯喜财让进了屋。
冯喜财在柜台上打开皮箱,随手取出了一个证件。石头眼镜拿到洋灯下仔细一看,大声喊了起来:“哎哟――没看出来,宋先生竟然有如此高的身份。这还怕什么?有蒋委员长签发的证件,谁还敢动你?我们这小店能住你这样的客人,真是蓬筚生辉。”
原来,宋宪章曾经在“童子军教官中央训练团”受过训,结业证书上的校长是“蒋中正”。这样的证件在这米仓山地区自然是稀有之物,这使店主石头眼镜对冯喜财恭维备至,宋先生长宋先生短,安排在二楼临窗一个雅间里。冯喜财暗想,长这么大还不曾如此受用过,山里人有一句话说得好,日鬼就得不让鬼叫唤,要装得像一点,他把架子端得足足的。
自从离开俞家的磨坊后,他五六天来一直是风餐露宿,还没来得及脱衣服,合衣往床上一躺,呼呼地就睡着了。
约莫二更天的时候,几个人闯进了旅店。领头的是王保长。
王保长问:“你的店里是不是住了一个外乡人?”
石头眼镜说:“回保长,我店里确实住了一个乡人,而且是个很壮的壮丁。”
王保长说:“好嘛,以后有这样的壮丁胚子,你就留住他,暗里给我个信儿,我有赏。”
石头眼镜说:“还有赏呀?那真是好事,王保长你收了那么多壮丁款,须要抓外乡人去交差嘛,我说得对不对?”
王保长嘴角露出一丝奸笑说:“也――石头眼镜,你龟儿子知道得还不少嘞!走吧,带我们去抓吧。我王某人说话算数,有赏。”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塞给石头眼镜。
石头眼镜手一松,故意让钞票撒落一地。
王保长很生气:“你龟儿子装什么洋蒜?钱又不咬手。”
石头眼镜说:“钱倒是不咬手,可是,你要想抓今天这个人啦,恐怕是麻雀儿吃胡豆――没有跟屁眼儿商量哟。”
王保长不解地问:“啥意思?听你这话,在这江口镇上,还有我王保长惹不起的人呐?”
石头眼镜说:“别说你王八鸡儿保长,就是江口镇长也惹不起。”
王保长忙问:“他是啥来头?”
石头眼镜说:“说出来吓你一身冷汗。”
王保长摧促道:“你龟儿子别卖关子,快说呀。”
石头眼镜神秘兮兮地说:“人家持有蒋委员长亲自签发的证件。你惹得起呀?”
王保长被镇住了,他有些犹豫不决。可是跟他一路来的几个痞子就不以为然,认为那证件一定是假的,一齐起哄要下手抓人。被王保长制止了。他说:“这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这年头,官大一级压死人。万一撞上个‘管火’的,灶王爷都要拉稀。”
最后决定让石头眼镜去把证件拿来看看,先鉴别一下真伪再作打算。
石头眼镜到二楼取来了证件,王保长一看,大叫一声:“哎呀——”
石头眼镜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此举却引出一场轩然大波。
王保长一看见“宋宪章”三个字,马上记起两天前各乡、保、甲收到的通缉令上,被通缉的要犯就是这个宋宪章。他马上对手下心腹耳语一番,让其火速到镇公所报告。
石头眼镜浑然不知,看见王保长得意的样子,就问:“怎么,这宋先生是你亲戚?”
王保长说:“非也。”
石头眼镜又问:“证件是假的?”
王保长说:“这证件千真万确,就是他。老子的财运来了。”
石头眼镜问:“你要抓他去当壮丁?你王八鸡儿别缺那份德好不好?”
王保长说:“这不是你龟儿子左右得了的事,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是政府悬赏五千大洋要捉拿的要犯。”
石头眼镜一听,额头上汗珠不住往下掉:“王保长,他是不是被抓回去要坐牢?”
王保长:“岂止是坐牢,他是私通共匪的罪名,那是要砍头示众的。”
石头眼镜是个心存浑厚的人,他一听说要砍头示众,他转身就往二楼奔去。不料被王保长一把揪住:“你龟儿子想干啥?你要想通风报信,你不想活了?一旦受了牵连,那是要掉脑袋的。”
石头眼镜不住向王保长求铙:“王保长,你行行好吧,哪家不是有老有小,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就当他没有到我们这里来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让我去放他走吧。”
王保长死死揪住石头眼镜,咬牙切齿地说:“你给老子乖乖呆着,你不怕掉脑袋,老子还不想丢脑袋嘞。”
不一会,江口镇保安队,江口公安局出动的数百人的兵力,将石头眼镜的旅店团团围住。王保长向屋里喊话:“姓宋的,你已是瓮中之鳖了,快开门受绑吧。”
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谨防他自杀。”
另一个人喊道:“上司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保长一脚踹开了房门,当持枪带刀的一伙人冲进房间一看,傻眼了,所谓的宋宪章,早已从窗户跳下二楼逃了。
原来,当石头眼镜拿走证件后,冯喜财已料到事态不妙。他想,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万一要盘查起来,必然露馅。所以就带着皮箱从后窗户跳下溜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最气急败坏的就是王保长。他狠狠地打了石头眼镜几个耳光。
当江口镇各个路口都设卡盘查时,冯喜财已经返回到昨天上午睡觉的那片坟茔里了。这里依然宁静如故。
冯喜财站在坟茔向山下望去,看得见各路口都有灯笼、火把,山头上有人拿着用铁皮做的喇叭筒在喊:“乡民们注意了,乡民们注意了!今有私通共匪要犯宋宪章,在江口一旅馆内从我执法人员追捕中跋扈而逃,逃犯尚未走远,就在附近保、甲地界。此人身着一套米灰色西装,脚穿黑色高腰皮鞋,携一口藏青色皮箱。有见着此人予以活捉或击毙者,均赏大洋五千。有见着此人予以活捉或击毙者,均赏大洋五千,有见着此人予以活捉或击毙者,均赏大洋五千……”
冯喜财在坟茔里并没有感到风声鹤唳,他暗自好笑,心想,让山下那些家伙折腾去吧,哪里来的宋宪章。他依旧在那神道碑下枕着皮箱呼呼地睡着了。
在朦胧中,冯喜财看见一位美女飘逸潇洒地走进了坟茔。他心中一惊,这荒山野岭,乱坟堆中,深更夜阑,怎么可能有美女出入其间?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背影,确实是一位妙龄女郎,确实是走进了坟茔深处。他在狐疑,到底是人是鬼?他又想到,不管她是人是鬼,咱俩都算互无纠葛。她刚才从自己身边飘然而过的时候,对我秋毫无犯,并无加害之意。这也就罢了。如果她是人,她却没有像山下那些人一样,嚷着叫着要捉拿于我;如果是鬼,她也没有施出伎俩来蛊惑伤害于我。那咱俩就来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等到天明我们各走各的路,这有什么呢?于是他继续睡觉。
但是怎么也不能再入梦乡了,他心里有些害怕。他连连打了几个寒噤。他嘀咕道:“老子作为一个夜宿荒野的亡命之徒,和鬼还有多大的区别?人家当鬼就正经八百地当鬼,人间诸事人家可以不闻不问,一心在冥界之中混得个潇潇洒洒,而如今的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越想越气,他骂道:“俞哲夫,你个遭天杀的,你给老子也太残忍了吧!月牙儿,你是我心中的仙子,眼睁睁看着一朵娇嫩的鲜花要被你这株老藤活活缠死,老东西,你缺德不缺德?”
这时,他忽然听见坟茔深处有女人的声音在说话。所说内容,字真句酌,听得十分清楚。她说:“三更半夜,絮絮叨叨,打破静谧境界,你这浑小子不想活了?”
冯喜财一听,这分明就是个活人嘛。一个女人家,半夜三更钻进这乱坟堆里,有啥好事?你还敢来教训我,怕你老子不姓冯。于是他针锋相对:“你做你的,我说我的,关你屁事?”
那女人说:“念你是落魄之人,容你栖身于此,你却不守规矩,扰乱冥界秩序。若不因为你还有情债未了,我早就吃了你了。作为一个男人,你与人家春风几度,事情败露,招来祸端,你却一走了之,把一个弱女子留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还有何面目对天地?你还有何资格称男人?你还有何权利和我犟嘴?”
听了这番话之后,冯喜财被吓得汗毛倒竖。原来她确实是个鬼。他本能地发出一声询问:“你是什么人?”
对方答道:“我不是人,我是鬼。我就是远近闻名的罗霎鬼,人称‘母点灯’的便是。殉情而死,变成罗霎,第一个吃掉的就是负我的郎君,而今专吃人世间薄幸之徒,你这薄幸,要不是因为你还有一笔情债未了,我早把你吃了。”
关于“母点灯”的故事,在米仓山地区广为流传,冯喜财也听过这个故事。故事讲的是民国初年,大巴山南麓某高中一名女生,因为早恋,不慎有了身孕,族人斥其“败坏门风”,学校也将二人开除学籍。二人走投无路,相约服毒自尽。男生准备好了毒药,并携手对天发誓:共赴黄泉以续前情。不料女生如约服毒而死,男生却没有服毒而苟活下来。按当地丧俗,非正常死亡年轻女子,不能入土,所以厝棺荒野。此女子遗骸三年不腐,受日菁月华滋养,终于变成了罗霎鬼。专吃薄幸负义之徒。在这米仓山地区,闹得人心惶惶。哪家男人有了二心,谁家老公有了外遇,女人就会跪对青山,喊着“母点灯”的称呼哭诉。许多花心男人也因畏惧“母点灯”而有所收敛。
这时冯喜财才知道真的遇上鬼了。他放声呼喊:“鬼——鬼——打打——鬼呀——”
他睁开眼睛一看,自己仍睡在神道碑前,做了一场噩梦。
他坐起身来一看黑魆魆坟茔里死一般地寂静。梦中情境历历在目,他不禁有几分胆寒。再望山下,各路口火把渐渐熄灭,黎明前的大山,恢复了平素的宁静。
冯喜财怎么也摆脱不了梦境的那种恐惧,现在天已亮了,他的胆子略微壮了些。他沿着梦中女鬼的路线走向坟莹深处,他想看个究竟。一只野兔突然从荆棘丛中窜出,吓了他一跳。兔子箭一般地窜向坟茔更深处。他想,兔子都敢去的地方,一定不会有狼、虎、豹、熊之类的猛兽,至于鬼吗,这光天化日之下,看她其奈我何。他跟在兔子后头追了进去。
他猛然抬头,一具棺材横在他的面前。他站住了脚,镇定了一下情绪。这是一口黑漆棺材,因年陈日久,漆面已斑驳褪色,日晒夜露,风雨冰霜,棺材的合缝处已裂开一道道拇指宽的裂缝。他断定这就是“母点灯”的棺材。看来他的梦境不是完全没有来头。他那一度壮起来胆子虚了。不知不觉间,背心里的冷汗沁渍了衣服。
他从那黑洞洞的裂缝往里一看,发现一对绿绿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他。他扭转身拔腿就跑。他从神道碑旁的灌木丛中找出了前天他扔掉的破衣服,脱去了那惹事的西装和皮鞋,再次穿上那身补丁破衣裤。他打开皮箱,把银元用一根面巾包着揣在怀里,其余物件一概不要。他从山路上大摇大摆地走下了山。沿途那些盘查哨对他不屑一顾,因为他已不是那个西装革履的“通缉要犯”,分明是个乞丐。
昨晚梦里那个女鬼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事情败露,招来祸端,你却一走了之,把一个弱女子留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还有何面目对天地?你还有何资格称男人?……”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酝酿而成。他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他要找回他作男人的资格。
要实现他干大事的计划,首先要做好准备工作。他来到附近一个叫三溪口的小镇上,买了一身衣服和鞋帽,换下那一身褴褛,买了一只“金满口袋”用它装了那些银元。最后,他到一家铁匠铺买了一把一尺二寸长的杀猪刀。
他来到小溪边把刀磨得寒光逼人。他对着刀自言自语:“刀哇刀,你要帮我完成一件大事。二十多年忍气吞声,就是因为手中没有你,今天,我冯喜财终于有机会得到了你,伙计,请你见证,咱姓冯的不是孬种。请你看看,一个磨牙子怎么来玩这红刀子进去白刀了出来的把戏。”
这时,那个女鬼的话又在他耳旁响起:“……把一个弱女子抛弃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还有何资格称男人?”他感到一阵揪心,两行热泪簌簌而下。他愤怒地反手一刀砍在身旁的一棵桐树上,因用力过猛,把刀片都陷了进去。他在心里暗暗立下誓言:“月牙儿,你为我受苦了,不救你脱离苦海,我誓不为人。”
仇恨和爱情两把烈火在一个男人的胸膛里熊熊燃烧,这是所向无悔的烈焰,它摧动着一股敢于蔑视一切的胆量。复仇和情爱两种欲望此时在冯喜财的心中已然激荡成了一股无可遏止的怒涛,它能冲决任何艰难险阻,让这个人去干自己要做的事。
在一弯惨淡的新月那昏暗的朦胧中,冯喜财潜回了俞家大院。
深更半夜要进俞家大院,第一道难关就是那几条看家护院的恶狗,好在冯喜财是熟人,才几天不见,几条狗不但不咬他而一个个摇头摆尾地欢迎他。这使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大院。他知道堂屋是没有人的,而堂屋与月牙儿和俞哲夫的卧室只一墙之隔。他刚用刀撬开了堂屋的大门,厢房里的疯女人就大声吼了起来:“共妻的人又来了——共妻的人进了上房了——又要共妻啊——哎呀呀——又要共妻了——”
冯喜财知道,自己是被这个疯女人看见了,他有点紧张,但是他也了解,在这座大院里是没有人把这个疯子的话当回事的。一般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响。他进了堂屋,轻轻销上了门。
平时,这个疯女人没日没夜地成天叨叨,没人理睬,不料今天晚上她这几声咋唬居然引起了俞哲夫的注意。只听见他在正房高声喊:“俞成贵——你起来看看,是不是有贼?看看堂屋门销好的没有。”
冯喜财一听,暗自叫苦,此时此刻俞成贵若来查看,自己无疑要成瓮中之鳖。他听见俞成贵从耳房开门出来了,正朝堂屋这边走来。这堂屋里除一张供桌外没有别的陈设,根本没有藏身之处。他攥紧了手中的刀,他想,如果俞成贵要开门进来,杀了他也解心头之恨。
俞成贵一边走一边朝着耳房抱怨:“你这疯子,半夜三更,胡乱发疯,乱喊啥嘞?害得大家睡不成个安稳觉。”
俞成贵走到堂屋门前,用手一推门,门是从里边销着的,于是他大声朝正房嚷道:“老爷,这堂屋门销得好好的,哪有什么人呢?疯子的瞎话你也信呐?”
俞哲夫在正房说了声:“好了,你去睡觉吧。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你要经心些。逃跑的那孽种杀回马枪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呀。”
俞成贵说:“他敢?他敢回来造次,老子把他剁成肉酱。”
冯喜财听了,牙咬得嘎嘎作响,心里骂道:“等我收拾了老狗再来找你算账,看他妈谁把谁剁成肉酱。”
堂屋隔壁就是月牙儿与俞哲夫的卧室,此时月牙儿正陪着俞哲夫睡在隔壁,从堂屋有了响动那一瞬间起,月牙儿就凭着她的第六感觉判定准是冯喜财回来了。
俞哲夫睡得鼾声如雷,月牙儿却一直没有入睡,她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她越来越肯定,就是冯喜财回来了。
冯喜财用刀在墙上掏洞。他轻轻地取下一砖又一砖。当他挖通那堵墙时,正好在俞哲夫和月牙儿睡的床底下。
随着墙上那细微的响动,月牙儿的心砰砰直跳。她知道,冯喜财为了她,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她知道冯喜财潜回来要想干什么。她想,这太危险了,如果惊动了,冯喜财是难得逃出这座大院的。
她轻轻挪开俞哲夫那搂抱她的胳膊,俞哲夫没有醒,继续在呼噜噜地发着鼾声。她轻脚轻手地下了床,这时冯喜财从床底下冒出来忽然站在她面前。这些天苦苦思念的人从天而降,她紧紧地抱住冯喜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滚了下来。但不敢出声。冯喜财在她耳边悄悄说:“别哭,等我宰了这个老狗,我带你远走高飞。”
月牙儿死死抱住她的双臂不放,悄声对他说:“那太危险了,你杀了人,万一被抓住就活不成。我要你活着。”
这时,俞哲夫咳嗽了两声。睡意朦胧地、梦呓般地喊道:“牙儿,牙儿——你在哪里?牙儿,牙儿。你在——哪——里”。
冯喜财想挣脱月牙儿,月牙儿却死死抱住他,一边答应着俞哲夫:“老爷,我在坐马桶。你先睡,我这就来了。”她又贴在冯喜财耳边悄声说:“你千万不要鲁莽,要从长计议。”
这时,俞哲夫的鼾声又响了起来。月牙儿把冯喜财摁倒在床下。两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在俞哲夫鼾声的伴奏下,冯喜财把一颗生命的种子植进了月牙儿那痴情的土壤。与其说它是她俩爱情的结晶,不如说它是一段孽缘一个尴尬的归宿。
冯喜财一再坚持要宰了俞哲夫,月牙儿苦苦哀求他不要做蠢事。她说:“常言道,恶有恶报,像俞哲夫这样的人,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用不着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杀他。只要你活着,我们就还有相聚的机会。”
冯喜财说:“我今晚就带你走,离开这座活地狱。”
月牙儿说:“能跟你走倒是个好事,这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了。我们出去又怎样生活?目下兵荒马乱,没有钱寸步难行。”
冯喜财说:“我有钱,我有二百多大洋,足够我们安个家过日子了。”
月牙儿不敢相信冯喜财会真有钱:“你才出去几天,哪来的那么多的钱。要么你是在撒谎骗我,要么你就是偷人抢人了。”
冯喜财说:“都不是,决不是伤天害理的钱。”
月牙儿说:“你的钱呢?在哪儿,给我看看我就信。”
冯喜财说:“进院子之前,我把钱放进了俞家老坟茔的那个石狮子的肚子里了。我们出去就可以取上。”
这时,俞哲夫又一次喊:“牙儿,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呀?”
月牙儿赶忙从床底下钻出来坐到了墙角的马桶上说:“老爷,牙儿泻肚子了。”
冯喜财在床下紧紧地攥住那把刀。想等俞哲夫再次睡稳后,便宰了他,然后带上月牙儿远走高飞。
可是这时候,堂屋里忽然响起了疯女人那歇斯底里的吼叫:“快来人呀,有贼呀——把墙上挖出个大窟窿啦——快来人呀——”
俞哲夫第一个跳起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了驳朗宁手枪,开了正房的门冲进堂屋去。这一次,俞家大院的男女老少,全惊动了。
俞哲夫夺过俞成贵手上的风雨灯,对准墙上的那个窟窿一照,床底下空荡荡的,他大声喊月牙儿,连喊几声没人答应。他急忙跑回正房一看,月牙儿不见了。
俞哲夫气急败坏地冲出正房,朝着俞成贵喊:“月牙儿不见了。一定是那个孽种回来把她拐走了。这还了得,快给我追。”
俞成贵一行人冲出了院子。
穿着睡衣的俞哲夫,来不急换衣服,提着手枪也冲了出去。
山路上灯笼火把,喊声不绝。可是冯喜财和月牙儿并没有沿着大路跑,对这场追击,是在他俩的预料之中的。此时,他俩依偎在一起,躲藏在俞家老坟茔的神道碑后面。
俞哲夫对着通往山下的路大喊:“冯喜财,你这孽种,你把月牙儿留下,我不追你,放你一条生路,你胆敢拐走我俞家的人,我饶得了你,我枪里的子弹却饶不了你。”话音刚落,他朝天放了几枪。枪声在夜空中格外清脆。院子前那一片梯田的上空划出了几道绿色的抛物线,那是子弹在夜空中的弹道痕迹。
坟茔里的月牙儿紧紧抱住冯喜财,瑟瑟发抖地说:“喜财,我怕。”
冯喜财说:“不用怕,他们找不着我们,他若找到这儿来,老子就跟他拼了。”
月牙儿说:“其实,我就是担心你,你要出了事,我也就不活了。”
这时,坟茔另一边树上的宿鸟扑腾着一阵惊飞。
冯喜财说:“不好,有人。”他拉起月牙儿正要逃跑,那边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二人重新坐下,冯喜财说:“是猫头鹰在捕食,没有人。”
院子里,向嫂跑出曹门对俞哲夫说:“老爷,大奶奶不见了。”
一时之间把俞哲夫弄糊涂了。他骂道:“这个疯婆娘,越乱越添乱,别管她,她死去吧!”
这时大夫人幽灵般地出现在俞哲夫的面前:“我不会死去,你别总盼我死。你的小宝贝儿,我给你找着了。她在老坟茔里正跟磨牙子亲热嘞。你不想去看看她们那亲热劲儿吗?”
原来,这个疯子今晚根本没有合眼,自从冯喜财进院子后,她一直在窗户里窥视着动静。月牙儿和冯喜财趁俞哲夫冲进堂屋用风雨灯探照墙上的洞的当儿从侧门逃走的经过,她都看见了。她远远地尾随在二人后面,一直跟到俞家老坟茔。惊动了树上的宿鸟,她学了几声猫头鹰叫,骗过了月牙儿她们,这才回来向俞哲夫告了密。
俞哲夫带着一帮人把坟茔团团围住,生擒了冯喜财,五花大绑押着朝俞家大院走。
俞成贵押着月牙儿走在大队人马的后面。他不住在对月牙儿耳边说风凉话:“哎哟,这是何苦嘞?别哭啦,给他哭丧还早点。他也是自己找死。好不容易逃出去,还回来干啥嘛?难道就为那点事儿,连命都不要了吗?哎哟,你看看,这是折腾了个啥?听我一句劝,还是回去好好陪那老头睡吧,有啥嘞!老头儿的家伙事儿不行的话,找我呀——”
“呸!”月牙儿一口啐在他脸上,同时给了他几个耳光。骂道:“你还不如一条狗,混账东西。”
俞成贵嬉皮笑脸地:“打得好,打得好呀。哈哈,有些人这回想挨你的打还挨不上了。你看我让他怎么死法。怎么样,不为他求个人情?”他突然变得凶神恶煞,咬牙切齿地说:“臭婊子,你对我好点,我让他死个快信。要不然,我一刀一刀地割死他。”
一想到冯喜财这回确实难以活命,月牙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身子一阵摇晃,晕倒了。
俞成贵抱起月牙儿就往前冲,边走边嚷嚷:“让让,让让,月牙儿晕倒了。让让。让让。”从冯喜财身边走过的时候,俞成贵故意大声嚷道:“月牙儿晕倒了,磨牙子让让。”
冯喜财被几条大汉控制着,对眼前的一切,他只有愤怒。他已经挨了许多打,满身是伤,鼻子和嘴里都流着血,他对着俞成贵喷了一口血,骂道:“这一切都是我干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与月牙儿无关,俞成贵你个杂种,你给我听着,不许你动她一根汗毛。”
俞成贵故意挑逗:“磨牙子放心吧,她的每一根毛都是我们家老爷的,谁敢动呢?你他妈吃了豹子胆,你敢动,有好下场吗?”
一干人等喊着、吵着、哭着、嚷着,不觉回到了俞家大院。这时,天已蒙蒙亮了。
俞哲夫下令把冯喜财吊在耳房的挑头上。俞家上上下下都已起床,这时纷纷跑来看热闹。俞哲夫大声驱赶着:“都回房去,各干各的事去。有啥好看的?一条癞皮狗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快走。”
疯女人在厢房也咿咿呀呀地学着俞哲夫的话喊:“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一条癞皮狗嘛。就这么一条癞皮狗,他却要和老爷共妻哩,哈哈哈哈哈哈。”
俞哲夫没有杀冯喜财,当天就把他送了壮丁,俞哲夫看来,送去当炮恢比杀了他省事得多。
两天后的深夜,月牙儿在俞哲夫的鼾声中悄然离开了俞家大院。她发誓要找到冯喜财。
她先到俞家老坟茔取来了冯喜财留在石狮子肚子里的那些银元,按照冯喜财给她指引过的路线,连夜逃出了老官镇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