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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不速客夜聚云台观 亡命人暂栖蔡家楼

2018-09-19发布 10415字

夜,伸手不见五指。俞家大院旁竹林里,一间低矮的小屋的门缝里闪烁着一缕微 弱的灯光,这就是俞家的豆腐坊。夜幕下,万籁无声,一个黑影从竹林后面慢慢靠近了这座小屋。

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平时悬挂滤浆架的绳索上吊着冯喜财。嘴里塞着烂布,上身赤裸着,纵横交错的条条伤痕显示他经受过鞭笞。这都是俞成贵带人干的。他按照俞哲夫的指示,今夜三更时候,将冯喜财坠入高坑河喂王八。

冯喜财听见钥匙开门锁的声响,便拼命挣扎,开锁进来的是一个黑衣人,脸上蒙着黑布,用小刀割断了绳子,掏出冯喜财嘴里的烂布,拉着他的手逃出门去,消逝在这夜幕笼罩的山野里。

冯喜财逃跑了,俞哲夫的杀人计划落了空。到底是什么人放了冯喜财呢?俞哲夫还在追查。俞成贵一口咬定是月牙儿干的。俞哲夫却不以为然,因为月牙儿一直在他身边不曾离开半步。对冯喜财的脱逃,俞成贵比俞哲夫还关注,他满心以为这回能拔掉这颗眼中钉,却又被他跑了,俞成贵十分遗憾。

有个寓言故事说,上帝制造了太阳后,发现有许多事情无法在太阳底下完成,于是又制造了一张黑幕,这张黑幕就是夜晚,让一些无法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事,放到夜晚来做。然而,这块黑幕掩盖了多少丑恶和罪孽,酿成了多少人间的悲剧,当然,也有许多被迫害的好人借着夜幕躲过了劫难。

冯喜财拉了十年磨,一旦卸下了磨杠,走在山路上则步履如飞。没几个时辰就走出了好几十里地。他知道他已经走出了老官镇辖地,心里放松多了。他惦记月牙儿,回忆两年多来他俩在磨坊情意深长。败露后月牙儿不顾自身安危,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极力为他开脱。想起这些,他心中十分难受。作为一个男子汉,自己逃脱却留下月牙儿一个弱女子在水深火热中忍受熬煎,他心里十分愧疚,却又万般无奈。他一直在纳闷儿,放他的黑衣人是谁?为什么要救他?会不会是月牙儿起的作用。他仇恨俞成贵,指使一帮家奴把他打得遍体鳞伤,此仇一定要报。

走着走着,他依稀看见前面有一座院落。他纳闷儿,这荒山野岭中哪来的人家户?他小心翼翼翼地走近院落,也没有狗吠,门窗都黑洞洞地开着,等他走到跟前一看,门上有块匾额,上书“云台观”三字,他虽不认得这三个字,但从屋舍的格局上他已认出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山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进去,迎面黑魆魆坐着一尊泥塑的神像,足有一丈多高。神像的头顶上是木制的天花板。这时已到下半夜,冯喜财也困了,想找个暖和一些的地方睡一觉。他选择了神像头顶上的天花板。他从神像的膝盖爬上胸膛,再踩着肩膀上了天花板。他想,这儿安全,即使有人进得庙来,也发现不了他。他躺下了。一个呵欠正要入睡,忽然听见庙门外有响动。他立刻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从天花板的缝隙中静观下面的动静。

先是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射了进来,光柱在屋里上下左右扫视了一遍之后,三个人鱼贯而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道士,后面两个人都穿短衫,其中一个裹着裹腿,一个脚穿麻耳草鞋。

打着裹腿的说:“弄点灯火。”

道士从神像后面摸出半根蜡烛,草鞋客划着火柴点上蜡烛,昏黄的烛光,把这座大殿照得阴森森的。正中的大塑像是太上老君,两旁分列着铁拐李、吕洞宾等八位仙人。塑像栩栩如生,但因久不修葺,都已是黯然失色,处处斑驳。

这时冯喜财看清了那道士,五十来岁年纪,眉骨处有一道疤痕格外明显。身着短褐,脸庞略显清瘦。操着纯正的通江口音。

打裹腿的人把半口袋银元往老君像前的供桌上一放,对那道士说:“这是二百大洋,事成之后再给三百。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那道人说:“请问,被追杀的是什么样人?身手如何?”

裹腿客说:“没有什么身手,县中学校长,手无缚鸡之力。”

道士:“既然如此,何须动用贫道?二位亲手将他做了就是。”

裹腿客:“此人关系重大,我二人不能直接露面,若有闪失,后果严重。因此上司再三叮嘱,要寻高手,做得越干净利落越好。”

道士:“贫道已淡出江湖多年,是何人向你们推荐贫道?”

裹腿客:“说来道长一定认识,可还记得有个叫周飞虎,外号周毛牛的吗?也是道上人。”

道士:“周飞虎?他现在何处?”

裹腿客:“他今年春上犯事被捕,现在我们上司的掌控之中,他自称是你的老搭档。”

道士:“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呃,往事不堪回首。年轻时候,生计所迫,而今老矣,贫道遁迹于这荒野破庙,靠算命、相面以谋衣食,聊卒天年。”

裹腿客:“这次干得好了,我们上司会安排你享受荣华富贵的。”

道士哈哈大笑道:“谢谢二位,也托二位谢谢你们的上司,荣华富贵贫道是无福销受了。不瞒二位,在下也是通江人,二十多年前,逃出故土,还有一个妹妹死生未卜。这次贫道之所以为你们上司效力,只求事成之后,让我回通江寻找妹妹下落。望你们上司能予宽恕前愆,若得骨肉相聚,贫道将感戴不已。”

裹腿客握住道士的手说:“哎呀,不知道长居然也是通江人,真是天助我也。只要道长肯助小弟一臂之力,回乡寻亲诸事,上司定当鼎力相助。请问令妹叫什么名字?家住我县哪乡哪镇哪保哪甲?”

道士说:“这事容后再议,时间不早了,赶快下手,等到五鼓天明就难办了。请问此人叫什么名字,现居身何处,必须二位交待详尽,以供贫道运筹。”

裹腿客说:“此人现在投宿在石桥河镇阳江旅馆15号房间。姓名,宋宪章。”

听到“宋宪章”三个字,天花板上的冯喜财不禁大吃一惊。两天前他曾听说宋家出事了,听说宋宪章已逃走,他为宋家庆幸,没想到此事犹然杀机四伏。冯喜财三岁上死了双亲成了孤儿。那时候,要饭都很难,穷人家自身难保,无力施舍,富人家大多为富不仁,不愿施舍。十六岁以前,他常常窘于饥寒,只有宋家夫妇乐善好施,给予不少救济。有一次,他感染了虐疾,无钱医治,眼看奄奄一息,是宋宪章的父亲宋凤仪老人施舍医药费把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他无暇再多想,他决定想办法帮助宋宪章脱险。

那三人商量后,道士换了妆,一身黑衣,黑布头套只留两只眼睛。将一柄匕首藏匿在黑衣里。收失停当后,三人出了山门。

冯喜财下了天花板,抄近路先到石桥镇,

阳江旅馆15号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宋宪章。他起来开了门,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站在门前。宋宪章吃了一惊,他想半夜三更叩门,决不会是为了乞讨。忙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这个叩门的人就是冯喜财,他来不及道明原委开口就说:“快跑,有人杀你来了。”

对这个叩门人的话,宋宪章并不怀疑,这是他料内之事。当他在船上时,沿河各滩头渡口都查得很紧,在船工们的掩护下他几次脱险,因此他才在石桥河上了岸,打算等五鼓天明改走旱路。听到这个消息,他一时不知所措。这时,一个黑衣人从走廊的窗外闪过。冯喜财知道这是那个道人来了。他使劲一推,把宋宪章推得倒退几步,他也一步跨进屋里,把门从里面销上。宋宪章提上皮箱,冯喜财打开后窗户,挽住宋宪章从窗口跳了下去。后窗下面两米多高,是一个草坪,两人急急忙忙穿过草坪,奔向山野。

黑衣人穿过走廊来到15号破门而入,见室内已无人在,后窗开着,他知道人已逃走。于是他从后窗跳了下去。

追至一个山坳里,黑衣人借着朦胧夜色,发现前面有两个人影。他大喊一声:“前面客官稍等,这夜半更深,山路小径,在下想与二位结伴前行如何?”

冯喜财说:“他就是那个刺客,快跑。”于是二人没有应答,继续向前飞奔。

宋宪章对冯喜财说:“我二人分头逃跑,各奔东西。也许还有一人可侥幸脱险,如果一起跑,贼人追来我们二人都必死无疑。兄弟,你带着皮箱从荒野里走,我继续走大路把贼人引开。”

冯喜财提着皮箱,从路边钻过几丛灌木消失在林莽间,宋宪章沿山路继续向前跑。

眨眼间,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稳稳当当地站在宋宪章的面前。大喝一声:“宋宪章,还想往哪里逃?”

宋宪章面对黑衣人,自知已在劫难逃。正想转身,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已顶住他的前胸。他发现那黑布头套里露出的两个眼珠子,隐隐地放射出两道凶光。壮着胆子说道:“宋谋与好汉素无冤仇,追杀在下,所为何来?”

黑衣人道:“受人之托,不得不尔。既然黄泉路近,何须再究根底。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汉子,大限之期已至,有何憾哉?”

宋宪章:“好汉身手不凡,谈吐不俗,决非等闲之辈。为何不去济世报国以全忠义,却甘愿效命于邢志贤之流,为奸邪小人所驱使,岂不屈煞英雄?”

黑衣人说:“死到临头,少废话。最后再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即痛快受死,休再噜嗦,我会给你一个快决的。”

宋宪章:“宋谋自知命尽,有什么问题,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奉告。”

黑衣人问道:“听说你是老官镇人,请问卧虎寨下有一位叫宋凤仪的老人可还健在?”

宋宪章说:“宋凤仪就是家父。九年前已与世长辞了。”

黑衣人又问:“那么,你可知道陈凤清老夫人?”

宋宪章:“陈老夫人是我母亲,也已辞世。”

黑衣人问:“你知道健林子是谁?”

宋宪章:“正是在下乳名。”

这时候,裹腿客也追了上来。他耀武扬威地提着那支大肚盒子,气喘吁吁地说:“宋宪章呵宋宪章,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宋宪章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邪恶势力甚嚣尘上,忠良之士不堪苟活。我宋宪章堂堂正正,虽死犹荣,只求你捎个口信给邢志贤那帮贪官,不要再鱼肉我通江父老,我为数十万通江百姓仗义执言,死而无憾。等着瞧吧。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裹腿客往前一站,把黑衣人挤到一边说:“好吧,那就让我来成全他去作忠良之士吧。”

裹腿客右手一抬,枪口正对着宋宪章的脑袋。他的右手食指已扣动了板机的头道火。

一把匕首,从后心穿透到裹腿客的前胸。他拿枪的手垂了下来,盒子枪掉到了地上,裹腿客一个趔趄倒在血泊之中。

黑衣人拿过裹腿客带来的半代子银元交给宋宪章催促道:“这是二百大洋,带上权作路费。快跑。我还要去杀掉另一个人,不能让他逃回通江报信。”

宋宪章:“壮士为什么要救我?敢问义士高姓大名以图后报。”

这时,与裹腿客一起来的另一个人草鞋客也已赶到,在约十几步之外,他看见裹腿客已死,扭头拔腿就跑。

黑衣人低声对宋宪章说道:“快跑,无暇相告,后会有期。”说罢,他便追了上去。

黑衣人本来是追杀宋宪章的,为什么关键时刻改变了主意,杀了裹腿客,救了宋宪章?这让宋宪章也感到纳闷儿。究竟是苍天有眼还是前辈人积的德?不管怎么说,宋宪章死里逃生,总算又捡回了一条性命。他趁着夜色,钻入林莽逃命。他决定到绥定专署向上一级控告通江县的贪官污吏们的种种罪恶。

黑衣人追杀草鞋客,就是想不让他活着回通江报信。却没想到这草鞋客也略有身手,一连飞下几重悬崖,逃了。黑衣人想,这人一定逃回通江报信,他自知已无安生之日了,于是一把火烧了云台观,在破庙燃烧起冲天烈焰的火光中,黑衣人向这座曾让他安身一时破庙深深一拜,然后浪迹天涯去了。

宋宪章从此不敢再走大路,尽走山路小径。若走大路,本来只是一天的路程,却用了三天多的跋涉,至第四天的黄昏时分才到了绥定。

绥定是当时川东北十余县的首府,绥定专区行政公署就在绥定城里。宋宪章这次逃出来就是要向上级告发邢志贤他们在通江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进城后,天色已晚,他想找个客栈投宿。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一家门前的大红灯笼上写着“通川客栈”四个大字,宋宪章紧行几步进到店中。店小二迎上来吆喝道:“客官请。账房接客——。先生,请到账房写号。”

宋宪章走到柜台前,柜台里面那位戴着石头眼镜的账房先生招呼道:“先生,从哪里来?”

宋宪章说:“我从通江来。”

账房先生说:“今晚我们店里已经住了好几名通江客人了。”

这时从里边走出一个人来,朝着宋宪章大声喊:“张老板,你终于到了,我们一路等你,你怎么现在才到?”

宋宪章抬头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俞明。这俞明曾是通江中学的学生,与宋宪章有师生之份,固然不会认错人的。为什么要把自己称张老板,宋宪章已知其中定有原因。

这时账房先生问:“请问客官尊姓大名?”

宋宪章略有迟疑,俞明已走到柜台前向柜台里的账房先生说:“这是和我们一起的张成老板,到重庆做生意的。弓长张,成功的成。”

账房先生按照俞明的口报写好了号簿,然后说:“张老板请跟我来,我领你去客房。”

宋宪章心照不宣地向俞明摆了摆手便跟着账房先生上了二楼。

账房先生打开了205号房间的门说:“这是张先生的房间,条件有限,先生多多包涵。”

宋宪章说:“不必客气。请问贵店有洗澡堂吗?”

账房先生说:“有一间在一楼,设备太简陋,先生去看看,不行的话,我就带你到外面的浴室去洗。”

宋宪章说:“可以冲冲澡就行,不必到外面去了。”

账房先生刚下楼,俞明便推门进来了。他随手销上了房门,先施一礼,然后直截了当地问:“校长离开通江已经六、七天了,怎么才到绥定?”

宋宪章说:“路遇暗杀,侥幸活命,沿途避开大路,绕行山路小径,才得以到此。”

俞明说:“校长途中遇险之事,已有所传闻,不必细叙了。只是情况万分危急,您住在这里适在不妥,您就不应该到绥定来。”

宋宪章说:“我要向上级控告通江那帮不法官吏……”

俞明说:“校长,您好天真呀!您以为上级的官就是清官吗?要是上级长官不贪、不腐的话,下级官吏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吗?目前自上而下,中国还能找出一个不贪的官吗?”

宋宪章说:“俞明,你这样说未免太偏激了。国民党执政才三十来年,加之战乱频仍,还不至于如你所说的那么无可救药,像邢志贤这样的人渣式的人物混入党内,混进官僚队伍的毕竟还是少数嘛,难道上层的那些个官吏……”

俞明说:“校长,情况紧急,现在我们没有时间讨论这些了。我得尽快护送您离开绥定。”

宋宪章不解地问:“为什么?”

俞明:“校长,你遭通缉了。绥定城里到处都张贴的通缉令。”

宋宪章说:“那我就更不能不告了,我问心无愧,他邢志贤一手遮不了天。我是国民党员,我有责任向党国揭发我党组织中的败类,我有权利向上级党部讨回公道……”

俞明见这位师长辈的人物如此固执,内心很着急。就直言不讳地说:“校长,您这些年在这深山里潜心教育事业,不关心国家大事,有些迂腐了。您若去专署告状,必然自投罗网。一旦抓起来送回通江,邢志贤之流岂能饶您。”

宋宪章问:“依你所见我现在何去何从?”

俞明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务之急,逃生最要紧。”

宋宪章说:“那样绝对不行。我若逃走,让通江父老误认为我是畏罪潜逃,更有利邢志贤他们给我罗织罪名。我宋宪章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为什么要逃走?”

俞明见宋宪章如此迂腐,有些恼火:“既然如此豪迈,您为什么要从卧虎寨前逃出来?为什么不束手就擒……”

宋宪章仍旧坚持:“那是通江,是邢志贤那帮不法官吏控制下的人间地狱,几十万通江父老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从那里逃出来,是要伸张正义,是要为民请命,不仅仅是为了我个人的身家性命。这里是绥定,不是通江。我为什么要逃?”

俞明说:“您是我最尊重和崇拜的人,从中学时候到现在,您一直是我心中的楷模。可是今天的事,请您一定听从我的。天下乌鸦一般黑,您以为绥定就能比通江好吗?就连这个政权的巅峰人物蒋、宋、孔、陈都一样,哪一个不是敲骨吸髓的行家?哪一个不是鱼肉百姓的独夫民贼?……”

宋宪章制止道:“俞明,你说话要注意些。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难道‘三民主义’也错了不成?蒋总裁是践行‘三民主义’的领袖,是国父孙中山先生的继承人。你不能这样信口雌黄……”

俞明:“校长,这里不您那三尺讲台,不是您训诫学生的地方,眼下您是被这个政权通缉的人物。这一架国家机器就要把你绞得粉碎,作为您的学生,作为一个有正义感的中国人,对我的恩师,对中华民族的志士仁人,我有保护的责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正义被邪恶吞噬,我不能放任您去自投罗网。”

宋宪章并没有被说服,而且对俞明这一番极欠恭敬的言词很不满:“怎么。要劝我落草为寇?俞明哪!你进入高等学府深造,我们确实感到欣慰。但是,难道你们在高等学府里就学的这些吗?你现在还记得何以为忠,何以为孝吗?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对自己的国家,对自己的政府,甚至对‘三民主义’都不于认同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俞明越听越着急,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眼前的这位恩师却执迷不悟。他忽然心生一计。便说:“校长,你当年的教诲我都牢记着,只是这绥定的官员和通江那一帮贪官都是一丘之貉,他们上下串通,沆瀣一气,你去找他们等于送死。重庆是中华民国的陪都,那里有蒋总裁的行宫,委员长经常到重庆。你为什么不到重庆直接到委员长面前告御状,那不比到小小绥定府告个上控强吗?”

没想到俞明的这几句话真管用,宋宪章听了马上觉得眼前一亮,他认为俞明这一招是高招,所以欣然同意了。俞明趁热打铁,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说:“这是我买的到重庆的汽车票,明早六点上车,您先坐上走,我重新买票,随后就到。到了重庆,那里会有人来接待您,上访的事,等我到了重庆再作计议。”

俞明连夜把宋宪章送到绥定汽车站,早晨六点俞明让宋宪章等在车站外的公路边上,自己持票登车。他刚刚坐定,几个武装军警带着印有宋宪章头像的通缉令上了车,逐个乘客核对,没有发现与通缉令上的像片相似的人才下了车。随着一声汽笛,汽车驶出了车站。运行了约莫二里路程,等在路边的宋宪章上车换下了俞明。汽车在崇山峻岭间盘旋着离开了米仓山地区,向重庆而去。

宋宪章从车窗回望,山河秀美依旧,故园风雨如磐,不由得心潮起伏,泪渍襟怀。

在通江那边,绑腿客被杀,草鞋客逃回通江,邢志贤一伙感到事情不妙,立即与其同伙们密谋于东窗之下。他们一致认为,宋宪章逃出通江决非小可。而目下他们唯一可行的有效措施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宋宪章灭口。他们拟定了三条措施。一,继续组织追踪和暗杀力量;二,在川东、川北及陕南等大范围内发布通缉令;三,继续罗织罪名,在“通匪”罪名前加上一个“赤”字,‘通赤匪’。

首先把一些社会黑势力分子和监狱中在押的抢劫、杀人重犯二十余人组织成一张追踪暗杀大网撒向川、陕各地,给予重金,许以厚惠,布下了一张黑色的天罗地网。正如邢志贤所说:漫江撒下钩和钓,看你跋扈能几重。

二是即刻呈文上司,称宋宪章私通共匪,宣扬赤化,杀害缉捕人员,焚烧庙宇,劫掠公款等等,一大堆罪名。印制通缉令四处张贴。

三是把宋宪章近年来在学校宣传爱国抗日,拥护国共合作,反对内战,提倡新文化,抨击封建礼教,践行新学等言行搜集、纂改、歪曲,整理成《宋宪章赤化倾向言论》以诟陷之。

这就是民国末造,政局风雨飘摇,官场丑态百出。官吏们都在为自己所依仗的那个政权挖掘坟墓。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些忠义之士与贪腐官吏们的斗争上升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米仓山地区上空弥漫着杀气和阴云。历史在发出悲号,民意在遭受践踏。

经过大半日的颠簸,宋宪章坐的那辆汽车,在太阳即将靠山时到达了重庆,宋宪章下得车来,正在东张西望,身后有人轻轻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他惊疑地回头一看,那人头戴台草帽,大镜片的太阳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一袭浅灰布长衫十分合体。宋宪章心里连连叫苦。这分明是邢志贤的人又盯上自己了。他想,在这稠人广众之所,最好的办法就是瞅空脱身,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转身正要朝车站出口方向走去时,从人丛中又窜出两个人来,一左一右,挽住他的胳膊,挟持着他朝侧面的小门走去,戴台草帽的人从他手中拿过手提包。而且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原来这是俞明从绥定发了电报到重庆,叫几个同学到车站接应宋宪章。并用暗语提示:宋宪章现在是通缉犯,千万不可张扬。所以来的三个人都化了妆。

三个人‘挟持’了宋宪章,从侧门出了站。他们来到嘉陵江畔的一条石板街上,然后进了一条小巷。一位阔小姐模样的姑娘站在一个大宅门前正向他们张望。等他们走到跟前时,那姑娘朝他们一扬手,转身进了门。他们四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这是一处比较豪华的公馆式的住宅。刚才那姑娘叫蔡醒,今年十九岁,是俞明的同学,也是恋人。这一切都是俞明在电报里安排的。

蔡醒把宋宪章他们让到客厅里坐定,仆人上了茶点。

蔡醒对那三个接站的人说:“你们去洗洗脸。再来培校长说话。”三个人去了。

蔡醒把宋宪章也称校长,她上前打招呼:“宋校长一路上辛苦了。”

宋宪章:“给府上添麻烦了,深感惭愧。”

蔡醒很大方,也很坦诚地说:“谈不上添麻烦,您是俞明的恩师,俞明很敬重您,他常在我面前提及校长的人品和学识,很令我们敬仰。”

宋宪章说:“俞明是好后生,素来品学兼优。”

蔡醒说:“那是得益于校长的栽培,他常念及您的‘身正为范,因材而笃’,通、南、巴地区很出人才,那里是山川形圣,地灵人杰。”

宋宪章:“小姐是学什么专业的?”

蔡醒说:“校长不必称我小姐,我姓蔡,叫蔡醒,您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我是俞明的同学,也应该是您的学生。我在重师学国文专业。”

这时走进来一位老者,两鬓已霜,看上去五十开外年纪,气色康健,精神矍铄。他向宋宪章一躬身说:“贵客光临,有失远迎,包涵了!”

宋宪章欠身说:“亡命之人,不当打扰,贵府义重,如此礼遇,受之有愧了。”

蔡醒忙作介绍:“这是我父亲。爸,这是俞明的恩师――宋校长。”

蔡醒的父亲叫蔡先觉,曾是重庆郊区某县衙门的秘书,后来因不满官场的腐败,离开政界,来渝经营木材生意,赚了些钱,就在这嘉陵江畔的小巷里买了块地皮,盖了这套宅子。他长期做的就是通、南、巴、平的木材意,刚才听到女儿说要接待一位通江客人,特意到客厅来看看。听了宋宪章“亡命之人”、“贵府义重”之类的说法,正在纳闷,莫非此人负罪在逃?蔡醒又称来人是俞明的恩师。又才打起精神与宋宪章继续寒暄:“通江是个好地方呵。盛产银耳、木材,是川北的鱼米之乡。我曾多次到贵县考查木材资源。”

“蔡老板对通江了解很多,那边的生意做得还好吗?”宋宪章应酬着答上话。主、客落了座。

蔡先觉说:“我的渝通商号在通江有常驻机构。”

宋宪章吃惊地问:“哎哟,‘渝通’就是您的商号?久仰久仰。”

当时的“渝通商号”是专司重庆、通江两地汇兑的私人金融机构。因为信用好,实力雄厚,在渝、通两地颇有声望。这位蔡老板与通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对通江了解颇多。

蔡先觉是一个很坦诚的人,胸怀正直,秉性耿介,在商界德高望重。他听说宋宪章是通江人,又是他的乘龙快婿俞明的恩师,他开诚布公地对宋宪章说:“听宋校长刚才言下之意,仿佛是遇到了点什么麻烦。如果先生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我在通江商界、政界都还有一些关系。如果哪些方面需要疏通疏通,在下愿意竭诚相助。”

宋宪章起身拱手说道:“感谢蔡老板诚意,但通江之事决非小可。这次来渝,就是要直面蒋总裁,揭发通江政界弥天大罪……”

这时从客厅外走进三个人来,宋宪章的谈话戛然而止。

进来的三个人是谁呢?宋宪章仔细一看,原来是刚才从车站把他送到这里来的那三个人,只是他们都改换了刚才的装束,台草帽、太阳镜、小胡子都没有了,灰布长衫没有了,都换上了学生装。三个人一字排开向宋宪章深深鞠了一躬。齐声道:“给校长接风,洗尘,学生有礼了。”

蔡小姐在一旁忍俊不禁,吼道:“好了,别装洋蒜了。好好让校长看看你们都是谁?看还认不认得这几个通江娃儿。”

宋宪章仔细一看,原来这三个都是通江籍的学生。他指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叫出名字来:“这不是母鹏程吗,刚才戴上墨镜,像个军统局的便衣,吓我一跳。”他又指着另一个说:“蹇学良,个子还长高了不少。大学三年级了吧?”

蹇学良答道:“不上了,在重庆混点事。”

到底为什么不上学了?在重庆干什么?宋宪章觉得暂时不便多问,便把话锋转向最后一个,他就是谢君华。当宋宪章一眼认出谢君华来时,他心头袭过一阵酸楚。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不久前被邢志贤他们安上“通匪”罪名秘密杀害的谢尚武。

师生重逢,很快就聊得火热。

蔡先觉起身道:“宋先生,你们聊吧,改日定与先生畅叙。”然后又对蔡醒说道:“宋先生的伙食起居都安排好了吗?”

蔡醒回答说:“我都给账房田老伯吩咐过了,父亲不用操心了。”

蔡先觉再次与宋宪章客套一番后落落大方地走出了客厅。

客厅里沉寂了片刻,几个人相对无语,都预料到,看见故里来人,难免要给谢君华带来几分失亲之痛。

谢君华,就是在车站穿长衫、戴太阳镜和台草帽的那一个,他是通江三溪乡谢尚武的儿子。

他的父亲谢尚武,就因为在三溪乡公所门前张贴出《三溪乡壮丁款四万六千大洋入囊公讦》,揭发了县府勾结乡镇横吏,巧立名目,搜刮乡民,以交款豁免壮丁为由敛财。此项“政令”称“凡为男丁,均有兵役义务以效命党国,今外患方平而赤乱再起,盖我国人,亟需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为充军务之需,凡出钱大洋五十者豁免壮丁一人……”当时正当国民党抓壮丁,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的局面,此令一出,凡有男丁之家,纷纷四处筹钱。为了不让儿子去当炮灰,不惜变卖耕牛籽种,有的卖房屋,有的卖田地,有些家甚至卖出姑娘以保儿子。仅三溪一乡,便有近千人交纳了壮丁款,可是这些钱悉数中肥了贪官们的私囊。于是以谢尚武为首的一些人纷纷发难,贴出公讦,组织群众到乡公所门前示威。弄得邢志贤一伙慌了手脚,连夜抓走了谢尚武,在押往县城的途中的七里沟茂林中,将谢尚武秘密处决。然后邢志贤等呈文上司,称谢尚武私通共党,在抓捕途中遇同党突袭,危急之下执法人员果断当场击毙云云。

谢君华今天下午在车站看到宋宪章时,就已经莫名地感到了一丝乡愁和悲愤,此刻,他看见宋宪章,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谢君华直率地问宋宪章:“校长是不是也是受到邢志贤他们的迫害,要不然您是没有时间到重庆来的。”

宋宪章说:“我和你父亲是同样遭遇,不过因为有人通风报信,我跑得快,拣了一条命。”一说到这件事,谢君华珠泪潸然,他悲愤万分。他北面长跪,朝着故乡通江的方向。对天长啸:“父仇不报,枉为人也。邢志贤,狗官,我谢君华与你不共戴天。”他伤心地伏地痛哭:“父亲――――”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蔡醒掏出手绢,擦去两行泪水说:“我们素来把通南巴那些深山更深处想象成世外桃源,我们以为,重庆这样灯红酒绿的环境里才有那些令人发指的种种腐败现象,没想到在那样大山深处腐败与反腐败的斗争却还如此激烈。”

这时候一个老头走了进来,蔡醒向大家介绍:“这是田老伯,今后,宋校长的饮食起居就由田老伯料理。”

田老伯向宋宪章鞠了一躬说:“如有不周到之处,宋先生不要客气,尽管差遣。”

宋宪章连忙站起身来一抱拳说:“承你关照了!”

田老伯对大家说:“厨下已备好了晚饭,各位就餐去吧。”

蔡醒礼让道:“宋校长请!”其余几位都附和了一声:“请!”

宋宪章起身前行,一行人随后,去用晚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