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陆小冰塞进车里,脚一放到油门上,泪水却再止不住,潸然而下。路面的行人变得模糊不清,一切都远离了她的视线。
她机械地转动方向盘,跟着前面的车,它快她也快,它慢她也慢,一切都消失了,除了那两盏腥红的尾灯还勉强将她勾住。
她泪水潺潺,却永无止境。她知道她得离开了,她得离开顾门清杨,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昨天她还可以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今早她还可以避开他的视线和他撒娇耍赖,可是现在,连面对他,她都感到万分艰难。
“姐姐,咱们去哪里?”陆小冰裹着厚重的羽绒服,趴在她的身后。“昨天我给你们留的饺子,你们怎么都没吃,香菇肉馅儿的,后臀尖的肉,可香了。”
昨夜他们在酒店一夜未归,看一眼就吻在一起,吻在一起就沉迷其中,再看一眼又吻在一起,无休无止。天亮时,两人睁着熠熠生辉的眼眸走出酒店,谁也没说话。
她是以欺骗为前提和他走在一起的,他受了多少欺骗只有她知道,她不会,他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他们走在一起。
尤缈然想了无数的可能性去说服他,可是她首先无法说服自己。也好,他已经挣脱了樊笼,走出了阴影,走在阳光下,会有更多更好的女人供他选择。
她抹了一把挂在嘴边的泪,咸味已经顺着嘴角流进心里,苦得她无法呼吸。
她把车停在前两天她带着顾门清杨来过的郊野公园,取了口罩戴上。水面结了冰,几尾枯干的芦苇生在冰面上,寂寞摇曳。
陆小冰一路往前跑,突然一个回身站在她面前。
“姐姐,你哭了?!”他说。
尤缈然再难撑住,扶着栈桥的栏杆蹲下去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陆小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哀哀地哭。
“妈妈是死了么?”他嚎叫着,“她说她死了我就跟着哥哥姐姐,呜呜呜。”
泪水流尽,心里也空了。尤缈然站起来,看着冰面腾起的雾霭,“好,你就跟着哥哥姐姐吧。”
“哥哥来了。”陆小冰抹干眼泪。
尤缈然没有回头,却已经感觉到顾门清杨靠过来的温暖。
“艾米拉,是你的名字么。”他轻轻问。
尤缈然茫然地点头。
“很好听。”他说,“和你很配。我第一次看美国大片,别的没记住,就是那个叫艾米拉的女主角很让我记挂了一阵子。艾米拉,很好听。”
“你是学心理学的?!”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排而立。尤缈然全身心地看着前方,连余光也没有扫向他。
“对,犯罪心理学。”她平静地说。
“我妈真死了么?”陆小冰带着哭腔扯着顾门清杨的胳膊。
“放心。”他揉了一把与他差不多身高比他还魁梧的陆小冰被风刮的乱糟糟的头发。“你还有我……们。”
尤缈然的泪又无声地滑落。她想过顾门清杨会咆哮会痛斥会咒骂,那样她最起码能够解释一两句,可是他风轻云淡,根本不屑她的解释。
“我来是想告诉你,这两天我都不回越秀涧了,洛河的事情……比较麻烦,我得盯着,听说……美国那边急着让你过去,想来你也待不了几天,但无论怎么样,也请参加完刘姨的葬礼再走,所有的女人她都说她们对我别有用心,一见面就在我面前唠叨,只有你她没说过一句不是,不过……”他呵呵笑起来,“这次她走眼了,而且走得离谱。”
说完,尤缈然陡地感觉后背少了支撑,那个站在她身后却始终不愿上前的他已经跨出了十来米。
早上,阿正过来拿顾门清杨的换洗衣物,不经意地透露顾门清杨睡在了办公室。红光帐面已经资不抵债,他与政府达成协议接手了红光,准备和洛河争夺红光的控股权。项目部的人开了一晚上会。阿正也熬得满眼疲惫。
“你多照顾他。”尤缈然把他的衣物收拾好递给他。又马不停蹄地从物业找来修理门窗的人,把几个房间损坏的地方修缮一遍,她把主卧的家具包括那张KINGSIZA的大床都甩了出去,跑了一趟家居商场,重新买了家具窗帘和一套厨具,布置完毕已是华灯初上,洁白的窗纱摇荡,橘黄隐纹的粗麻窗帘沉沉垂落,过去的影子在这氤氲的家具布料散发出的新鲜的香味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晚上,尤缈然带着陆小冰来到文华庄园,姚彬尤北杰加上姚新舅舅一家明天要回无奇。
姚新和舅舅还在为杨流的被捕诧异连连,但仅小声抱怨了两句,其它的什么话也没有。
“爸妈,我有话说,”尤缈然冷冷地坐下,“你们从洛河借贷的2亿资金,政府介入,要求你们一个月内务必还清,我和顾门商量了,他收回零点实验室,接收你们九重天的股权,可用于抵债。一切又将回到从前,什么也没变。”
“什么也没变,真的什么也没变么?”姚彬恨恨地跌坐在沙发上,神情衰败。
“资产包一出售,我的股东权益自动解除,今后我也不会涉及杰彬的事务。”
“我们掏心掏肺地把你养大,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们说一句实话。”姚彬大喝,哐哐地拍着沙发。
“我没说过么?!”尤缈然忽起抬起头,“我说过别跟顾门别苗头,你们斗不过他,这话还不直接么,你们不过害怕官司真的输给大伯,被杨流一步步带到今天这个境地,沉迷于他为你们勾画的弥天大谎中,还不想醒过来么。”
“不是……”尤北杰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话来。
“被我说到痛处了?!”尤缈然不忍心看着他们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还好,一切都不晚。”
“可是我们姚家……”姚彬嚅嚅道。
“现在还相信杨流的胡言乱语,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妈,这不是你常说的么。”
“好了,缈然,不说我们,”尤北杰仿佛老了十多岁。“你呢?!”他上下打量尤缈然。
尤缈然苦笑一声,她的样子瞒不过任何人,在客厅时,尚可一把揪住她的脖子想要发难,看到她的模样也蓦然松了手。
一天一夜未睡,她的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眼睛却熠熠地闪着灼热的光芒,犹如一片燃着磷火的沼泽,让人心悸。
“我要走了。”尤缈然艰难地说,声音仿佛挫在砂砾上,硌得人生疼。
“为什么?!”
“因为我骗了他。”
“阿。”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睁大双眼。
“戏如人生。”尤缈然笑得茫然。
屋外寒风凛冽飒飒作响,尤缈然的心像被风抽打的枯叶,陆小冰拖着她一步步往停车场挪。
车子还未驶出文华庄园,阿正的电话打了进来,尤缈然手一哆嗦,脚下一软。阿正很少废话,而且从未给她打过电话,他向来只接受顾门清杨一人的命令。
“尤小姐。”阿正的语气依然呆板,“董事长被带到警察局了。”
“为,为什么?!”尤缈然结冰的心犹如被火燎过,麻木的疼被惊醒,那久已萦绕在心头的隐忧也一道复活。
“不知道呀。”阿正终于流露出一丝焦虑,“您……是不是去打听一下。”
尤缈然把手机往陆小冰怀里一甩,宝马已如灵狐一般地蹿了出去。
吴冕老强刘向前都在办公室,神色各异地看着尤缈然,却都做出无奈状。
吴冕皱着眉头说,“是上面来的人,也许是看到报告上有什么纰漏吧,没经过局里,直接去带的人。”
“汪警官在么?”尤缈然直接问刘向前。
“他也在里面。”刘向前点头。
“麻烦你能否让我见见他。”她恳求道。
刘向前犹疑片刻,对吴冕点点头。
吴冕拔脚往楼上跑。
老强走进来,“尤小姐,这件案子波及范围广,里里外外牵扯的因素太多,有个别地方出现违规,上面也会酌情考虑的,你不用太担心。”这话看似平淡,潜在的信息量却很大。尤缈然抬头看看他。
“我是这件案子从头至尾的见证人,还有谁比我更了解这里面的内幕,顾门清杨说的话需要我作证方能作为有效证据提交,不是他想说什么就是什么。”尤缈然冷冷地扫了刘向前一眼。
老强愣了一瞬,眼里闪过一丝意义深长的笑。
汪警官匆匆走来,“艾米拉。”却直接拐向一边。
“为什么?!”尤缈然哼了一声。这个案子如果出现疑点,最先被询问的应该是她,而不是顾门清杨。
汪警官扶额叹息,“并不是案子有什么问题,而是……九龙壁的整个操作有虚假信息披露,侵害公共安全的嫌疑,顾门清杨他……脱不了干系……”
“顾门怎么脱不了干系……”尤缈然脸色青绿,浮着一层煞气。
“你难道想不到?!”汪警官斜了她一眼,“你忘了,你们被绑架的那个晚上,顾门清杨并未入瓮,他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说出九龙壁的……”
“哼。”尤缈然鄙夷道,“汪警官,你别在我面前偷换概念了!信息披露主要是指公众公司以招股说明书、上市公告书以及定期报告和临时报告等形式,把公司及与公司相关的信息,向投资者和社会公众公开披露的行为。没有谁说,在一座荒岛上随便说的一句话就算信息披露。更没有人会说被人威逼利诱着说出的话就算侵害公共安全。”
“艾米拉,你很明白,叫什么罪名都是小事,你得承认,这一切顾门清杨早有预谋,这都在他的计划之内,虽然……”
“你也知道有虽然,他没有预谋。”尤缈然冷笑着坚决地打断他,“我想跟你的上司谈谈,我能证明顾门清杨不存在任何蓄意预谋之类的行为。”
汪警官面露不快,“艾米拉,你要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尤缈然瞥他一眼,“你拦不住我。”
“那跟我来吧。”他沉吟片刻,率先往外走。五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一位沉稳的中年人正在等她,这人她虽不认识,却不陌生,职位很高。
“坐吧。”他指指面前的沙发,和蔼可亲。
尤缈然腰背挺得笔直地坐下。
“你有什么要说的。”他直入主题。
“我是事件的亲历者,我有责任澄清事实真相。”尤缈然声音铿锵。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那晚他说他并没有陷入梦游,那是他的错觉,他被那些人一上来就灌了安眠药根本没醒过来,音乐声铃铛声催命符一般立刻就唤醒了他的魔症……我没告诉他,这是他心头的疤痕,我不想告诉他。“
他沉吟良久,“那他为什么独独说九龙壁,而不是其它。”
“您应该很清楚,这之前他做了很多业务调整,烟雾弹也好,布局也好,耀华科技,矩阵股份,还有不少没有浮出水面的项目,九龙壁只是其中之一。贪婪的欲望被调动了起来,九重天项目势在必行,不是这个必定是其它,他们需要一个出口。其实我们回到栾明时,顾门清杨都还没有决定到底选择哪个项目,选择九龙壁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说得对么?!”
很长时间的沉默。
“其实,正因为他选择了九龙壁,所谓的虚假所谓的不实更是无稽之谈,不是么。”她的脑子越发清晰,所有的过往疾风暴雨般地在她的脑子冲撞着冲撞着,眼睛却清澈安静地看着对方。
他长叹一声,“我理解。”
“我……”尤缈然站起来,“我希望我说的话依然不要告诉他。”
他不解地看看她。
“真的。”她祈求道。
“那你随我去见见他。”他起身扣上西装。
“我……我现在的身份……”尤缈然不觉后退一步。
“要让他知道,他的背后有着无数的人在支撑他才会有今天的局面,这个世界没有独行侠。”
可……可他真的是独行狭。她心里哀哀地想。
顾门清杨走出房间,西装外披着黑色的大衣,面色沉静,没有丝毫异样,他漠然地看着站在男人后面踯躅着再迈不开脚步的尤缈然。他的视线从她的脸上轻轻划过,转向那个男人。
男人伸出手,谢谢顾门先生的配合。
“应该的。”顾门清杨莞尔道。
“以后希望继续合作……”
“一定……”顾门清杨极快地打断他的话头,意义模糊地示意了一下,身体已经擦着尤缈然的肩头迅速地下了楼。
尤缈然只觉得面前冷风一扫,就只剩下颇为无奈的男人。她瑟缩的心瞬间揪成一团,她原本还企求着只要不捅破,两人就可以这样佯装不知,至少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是现在,她被撕得干干净净,她不能佯装不知,他也不能佯装看不见,他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合作关系。
尤缈然抑制住颤抖,扶着栏杆慢慢地蹲下去,嘤嘤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