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缈然看看震动的手机说,“我爸让我去他们住的酒店,我妈病了。”
她倒没急,姚彬的身体她知道,小疼小病有,再大的就是家族遗传这个心病,总体来说身体算是好的。此时找她,必定不只是探病。
“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她有些紧张。她突然理解了顾门清杨面对顾浩然时那种隐忍。
“瞧你,上刑一样,”顾门清杨笑道,“你就当做忤逆的女儿去向母亲陪罪,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母女哪能真正记仇,这件事过后,误会解除,一样和以前一样。别剑拔弩张的,自己先吓自己。”他站起来,为尤缈然披上大衣。
路上,尤缈然盯着不断向后退去的霓虹,“我觉得他们今天会摊牌。”
两人都没说话,但都知道彼此的意思。
“摊不摊牌你们都是母女,记住这一点就没错。”
“可我真是没信心呐。”尤缈然喃喃地。
文华庄园酒店离越秀涧并不远,十几幢联排别墅,别墅后是一大片梅林,冬天此起彼伏地能开一冬,很多附近的有钱人都在这个季节到这里来住几天。
“早晚尤其漂亮,和天边的朝霞夕阳连成一片,别有一番景象。”顾门清杨一手搂着尤缈然的肩,“你如果喜欢,我们也可以来住几天。”
“不,以后吧,现在还应该住在越秀涧。”尤缈然沉静地说。
“听你的,”顾门清杨熄了火,“那里……我也舍不得。”
文华庄院是个敞开式的酒店,没有院墙围栏,庄园里山道重叠,盘旋而上。隐隐的璀璨从坐落有置的山涧不时一闪而过。
远远地就看见尤北杰在外面吸烟,一明一暗间,他的脸上蒙着一层让尤缈然惊悚的表情。
“我自己过去。”尤缈然挣脱顾门清杨缠绵的怀抱。
顾门清杨抬起头,沉吟片刻,点头,“也好,我在外面停你,记住,你们是一家人,矛盾都是暂时的。”
尤缈然握了握顾门清杨的手,推门下车。
文华的地势和梅庐很像,缓坡陡壁相映成趣,尤北杰他们住的文锦苑正在一处陡壁之上。
“爸。”尤缈然轻声喊,“又抽烟了,被妈赶出来的吧。”她娇嗔道,一如往常。
尤北杰一愣,眼里划过一丝惊奇。尤缈然心头滞涩,果真不仅是她,连他们也知道一切都再不是从前。
“妈怎么了?”尤缈然声音哑然,鼓起的劲头又一点点从四肢百骸的缝隙处往外倾泻,两条腿顿时疲惫得抬不起来。
“进去再说,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他像以往那样半揽住尤缈然,但那手虚抬着,尤缈然的心也虚虚地无法落地。
姚彬躺在床上,看见尤缈然进来,撑了一下,又跌下去,很虚弱的样子。
“妈,你怎么了?”尤缈然急忙坐到床边。
以往尤缈然与姚彬虽然亲密,却很少到他们的卧室,而姚彬一向注重形象,即使在家里,也画着淡妆,在她的心里,妈妈是优雅庄重又不失风趣的。可是此刻,她眼角的皱纹像结成了丝网,密密麻麻地包围着那双她即熟悉又陌生的眼睛,脸色暗沉,气色委顿。
“是不是妈的样子吓到你了。”姚彬抓住尤缈然的双手,满眼依赖地看着她,“看样子我不中用了。”
“怎么会?”尤缈然反握住姚彬的手,“只是小病,休息几天就好了,妈的身体一向好。”
姚彬冷笑着抽出自己的手,“也只有你会说我的身体很好,这话外人听见,不知是说你见识广博,还是说你心黑血冷。”她甩开又被尤缈然抓住的手,“这次怕不容易,杨院长为我做了检查,说姚家的遗传病我难逃一劫。”
“上次杨流还说,效果不错,显现的隐患基本都已排除?!”尤缈然诧异,又有些隐隐的不安,“舅舅的情况比你复杂,杨流都说没问题呢。”
“我需要杨院长尽快为我手术。”姚彬死死地抓住尤缈然。
“好,”尤缈然咬牙,“我去和他商量。”可今时不如往日,他们已经撕破了脸皮。
“他有个条件。”姚彬盯着尤缈然。
尤缈然眉头倏地一跳,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一点,“条件?!他怎么会讲条件,妈,你不用担心,我去和他谈,再不济,我们可以去美国,那里的医院条件总是比国内好,不是缺了他,这世界就不转了。“
“你这意思是不答应了?!”姚彬甩开尤缈然的手,头重重地跌在枕头上。“我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你连条件是什么都不肯听。”
“不是,我是怕他别有用心。”尤缈然小心翼翼地看着姚彬,“他,不是好人。”
“好人不好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姚彬声音陡地拔高,尖着嗓子喊。“只要他能救你妈的命。”
“好好好。”尤缈然放缓声音,“当然妈的身体最重要,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您说说他的条件……”
“你先告诉我你答应不答应。”姚彬坐起来。
“要不……”尤缈然几乎能确定这是杨流的把戏,他们分手不过一两个小时,母亲就卧床不起,看样子,顾门清杨适才半开玩笑的敲山震虎有了效果。可她不敢听杨流的条件,一旦条件开出来,而她拒绝,她和父母的关系就再无回旋的余地。“我还是先和杨流谈谈,或者让顾门清杨和他谈,他们关系匪浅……”
“她要你嫁给他。”姚彬语气和缓。
尤缈然陡地跳起来,怔怔地后退两步,这一晚上她都在为杨流的那句‘顾门清杨不会接受你’而忐忑揪心,还从未有过地抓着顾门清杨当着自己的面表明爱意,却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着自己,这比空穴来风的不安要好的多,她不觉心头大定。
“我和你爸已经商量过了,他算是个青年才俊,有本事有前途,把你嫁给他我们放心,姚家的老大难问题也能解决,一举两得。”姚彬说得有理有据。
“让我嫁给他。”尤缈然怒极反笑起来,“你们问过我的意见了么?”
“现在不是正在问么?!”姚彬靠在床头,“你妈的命就在你手里。”
一阵慌乱之后,尤缈然已经平静下来。“我不爱他,他也并不爱我,他知道我不会嫁给他,那他必定想和我讲条件。”她按捺住愤懑,用冷静不以为然的腔调说。“有条件就好,要钱更简单,妈,你放心,我知道他的心思,就会想出办法说服他为您治病。”
姚彬两手攥着被头,犹疑不决。
“妈,你们知道他的条件?!”尤缈然拉开身体,斜望过去。
“哪有什么条件,他就是要娶你。”姚彬猛一挥手,语气生硬,“今晚你想想,明天一早杨流过来,我们当面议一下。”
姚彬想当然的态度简直让尤缈然想笑,拉长声调,“也好,我就和他好好谈谈。”
“缈然。”一直站在角落的尚可过来拉住尤缈然,“正好咱们说说话,到了栾明我们就生分了,也不知是这里的风水不好还是人有问题。”
“留下吧。”一直沉默的尤北杰说,“以前你妈一病,万里迢迢你都会赶回来的。”
“好。”尤缈然答应着,“顾门在外面等我,我去和他打声招呼,把我明天换洗的衣服送来。”
姚彬怔怔地看着她,冷笑道,“他对你倒很上心,可是……”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尤缈然挣开姚彬的手,后退两步,“我知道轻重,也知道选择,更知道应对,我必定会找一个最好的方法出来应对杨流。”
走出文锦苑,远远地就看见顾门清杨倚着车头站着,车没熄火,两盏铮亮的大灯把顾门清杨的眼前照得雪亮一片,诺大的一片光亮里,他惬意地舒展着双腿,看不真切的面容是依稀是个大致的轮廓。
尤缈然闷滞的心霎时清亮起来,她长吸一口气,绕着坡道小跑着奔过去,顾门清杨早早地伸开手臂接住她,推开半步,看看她的脸色。“好像没什么事。”
尤缈然瞪他一眼,又颇有些感慨。她已经不把父母使的绊子当一回事了,这说明她和他们之间距离正在成几何数往上长,那种骨肉相欺的疤痕又厚了一层。她把姚彬的话转述了一遍。
顾门清杨沉吟不语。
“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把我父母和杨流凑成一堆,你是不是提前知道了什么?”尤缈然清楚地知道,是她与杨流认识后,一切端倪才逐渐显露,同时父母也与她渐行渐远。更重要的是杨流对她毫不设防,他精湛的催眠术,他对铃铛真实意义的解说,他对顾门清杨隐疾的了解,在她面前他从不隐瞒回避,而她则根据他透露的这些蛛丝马迹一步步走进顾门清杨的真实世界,他似乎一早就认定她会是他的人。她心里的不安渐渐演变成恐惧,难道自己也是他手心里的一只提线木偶。
“你怎么了?!今天有些不一样!,杨流……”顾门清杨有些惊心,他从没见过如此心绪不宁的尤缈然,“到底怎么了?!“他怜爱地摇摇她的肩膀,不住地顺着她的后背。
“我,我是对自己没信心。”心头的淤积再经不住顾门清杨的安抚,她鸣地哭出来,“我对自己没信心,我怕他们利用我来害你。”她呜咽着把心头的恐惧一点点告诉顾门清杨,“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呐!”她哭得愈发难以抑制。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也让我们的尤缈然难成这样!”顾门清杨搂着她不住地安慰。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进入别人设定的圈套而不自知,他必定有自己的企图和目的,你对我有什么企图心么?!”顾门清杨看着她,“你没有,你一味地维护我而和他周旋,你没发现,可我看见了。”
尤缈然抹了一把眼泪,细细地咀嚼顾门清杨的话,松了口气的同时,依然难以释怀,“马还有失前蹄的时候呢!”
“你相信我么?!”顾门清杨捧住尤缈然的脸颊,拇指慢慢摩挲她被泪泡得有些肿涨的下眼脸。
“当然。”尤缈然紧紧地靠过去,“我现在好像只有你可以相信了。”说完泪又要涌出。
“把所有的嫌疑人都放在一堆,就像来个密室破案一样,范围空间都被无限地缩小锁定。”他说得淡定从容。
尤缈然身体一紧,微挣了挣,却被顾门清杨搂得更紧。
“把我推出来是干什么呢?”这话她问了无数次,当着顾门清杨,或者躲在一边问那天边的月亮,可是头一次有这种深深的怅惘和失落,“是来堵截你么,前有况晴,后有我,是这个算盘么?”她苦笑着。“他怎么就算定我能做到,他凭什么认为我能做到。”她倏地一激灵,杨流调查过她,对她了如指掌。她只觉得心口骤然生起了一团旺火,全身上下的汗水汹涌澎湃地往外涌。
“看样子他相人还很有眼光,我还真要好好想想怎么能如了他的愿。”尤缈然嘻笑着。
“好,我相信你的功力。”顾门清杨长叹一声,亲在她的额头上,“如果上高中时他有这个功力,我可能真的万劫不复。”
汗水浸湿了内衣,沁凉地裹在身上,怎么也暖不过来。尤缈然更紧地往顾门清杨身上贴去。
“我并非要针对你的父母……”
“你不用给我解释这个,”尤缈然堵住他的嘴,手指被他咬住,“真要有事难道还要等到无药可救时才下刀子么,我懂,如果是我,也会这么选择的,矛盾早日激化,真相早些见天日,比什么都好。不过他现在想娶我,这是什么意思?“
“娶你?!”顾门清杨嗤之以鼻,“这么直接又明确的要求?这可不像杨流的风格,看来他急了。”
“我妈现在很焦虑,不像假的,杨流不知给她下了什么蛊,不过,想也想得到,哎,”尤缈然气恼地摇摇头,“他也知道我不会嫁,让我妈这样逼我,他想干什么。”
“你们家有什么?!除了你!”顾门清杨嘲弄道,“除了你,就是杰彬,想想杨流出手帮忙解决的那个肖恪,听说肖恪最近被尤棋送到精神病院,治疗效果不错,如果是这样,肖恪对杰彬的潜在威胁并没有解除,你父母肯定放不下心,也就是说杨流现在拿住了你们家两个致命弱点,一是杰彬的安危,二是姚家的病史,我想他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杰彬,就像他对我的最终目的是杨风一样。”
“那和我嫁不嫁给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家里这个疙瘩被顾门清杨三言两语就解开了,虽然还没有解决办法,她却长长地松了口气,口气不觉带出了些娇嗔的腔调。
“如果我猜的不错,”顾门清杨笃定,“你父母已经和他达成了什么约定,现在要的是你的表决权,如果你不同意结婚,为了母亲的身体,你只能让出那51%的共同决策权,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你说他的医术到底如何?连吴教授对他都倍加推崇,”以前她可以不管杨流的医术到底怎样,只要能解了姚彬的心病。“他说的那一套真的有用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顾门清杨理理她额头因为跳动而撩起的碎发。“其实想想,催眠术是一种心理暗示的方法,对于无法救治的病症,心理干预疗法也许是最后一根稻草。抓着怎么能放。”
“要是这样,他就成了一剂吗啡,让人上瘾,让人依靠,是不是我妈……”尤缈然难掩焦虑。“之前……”
“放心吧,用催眠搅乱人的正常思维的手段,杨流绝不可能经常使用,这是他的绝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出手,前一阵在流川医院,你母亲他们只是简单正规的基本治疗,并没有涉及其它,你舅舅那个小手术也就是肝部囊肿切除,你母亲用的药只是清除肝毒。“
顾门清杨抬眼瞄了一下,”你父母正在看你,放心,经你的提醒后,流川医院我就放了人,那些医生护士的水平虽然有限,但还不敢拿人的生命开玩笑,输液打针还算正规,所以即使治不好,也不会往坏治。我今晚就住在文祥苑,阿正他们也在周围,你放心休息,明早你的衣物会送过来,你早些过来,我们一起吃早饭。回去吧。“
“嗯。”尤缈然不舍离开,疑惑太多,他是她的解药。而且自从她来到栾明,她还未与顾门清杨分开过一个晚上,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已不短,可是对于她已经有了离不开的理由。“那个许功你觉得大嫂的怀疑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这也解释了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大嫂的精明可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她比大哥鬼祟得多,深得所有人的信赖,有一阵子肖黎视她为心腹。”他呵呵着捏捏她的脸蛋,“这样的被你耍在手心里,早该想到你有这样的本事,你现在这么温顺,我都忘了起初你那张牙舞爪的样子了。”
尤缈然一把拍掉他的手,“你那时候冷冰冰的,可不怎么讨喜。”
“那你还凑上来?!”顾门清杨抱着她避开尤北杰和姚彬的视线,亲在她的嘴唇上,也不敢放肆。“放心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杨流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