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缈然头痛欲裂,她把车停在路边,走下护坡,找了块石头坐下,石头旁是颗晚熟的柿子树,虽然树叶落尽,树杈竟然还挂着几个半青的柿子,尤缈然淘气地摇了摇,须臾间柿子就没了踪影。
流川医院在越秀山半山腰,唯一的一条盘山公路似腾飞的蛟龙在山间时隐时现。尤缈然茫然地看看尽显萧瑟凄清的越秀山,由于九重天项目落地此处,远近已有不同的民生项目同时动工,山上山下这几处高傲的别墅看上去落寞了不少。
尤缈然的思绪还留在尚可最后的话上,“你可以没有底线地帮顾门清杨,我也可能不择手段地帮杨流。”
她苦笑不得,怎么她的家人一碰到杨流就个个变得不可理喻。他真的有腐蚀人心灵的媚药吗?
虽然脑子混沌,翻江倒海,浮在最上面的却似坚冰一样怎么也敲不开。杨流拿到了1600万元是真,不是从顾门清杨这里获取也是真,那么主动提供1600万元的人是谁。想到在众多虎视眈眈的眼睛外,还有一双阴鸷的目光,尤缈然只觉眼前恍惚不定,一切都变得苍茫模糊。
“顾门也许早就知道。”心里一道闪电唰地劈开了所有的雾霭,她眼神一亮,连她都想了那一层,顾门清杨怎么可能想不到。
尤缈然掏出手机打给吴冕,一鼓作气把自己的猜测和判断说了一遍。
吴冕说他们正在追踪杨流当年那笔钱的源头,到时候自然能够查到幕后黑手。他沉吟不决,犹豫半晌,“还是那句话,顾门要想追查,什么事能瞒得住他,他知道却秘而不宣,想必事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请千万保密。”尤缈然喃喃道,“你知道……”
“放心。”吴冕心领神会,“警方自然会谨慎,涉及隐私我们无意探究。不过,顾门清杨很有可能和你我一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否则他不会保留那两套房子至今。”
……尤缈然默默无言。
“对了,耀辉科技的事你想必也听说了?”吴冕话题一转。
“警察也关心这个。”尤缈然勉强打起精神戏虐道。
“你太小瞧我们,我们经侦处可有这方面的专家,顾门清杨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倍受关注。”吴冕有些夸张地拨高声调。
“那你们的专家分析出了什么?”
“哎,和财经报告差不多,我是没太看懂。”他敷衍道,其实他并不认同专家们的分析,他认为耀辉科技被掏空之后,虽然是个不错的壳,装九重天项目却不适合,至于为什么不合适,可能就是因为……它太合适了,不是顾门清杨的风格和作风。
“为什么顾门清杨会出让耀辉科技的资产?”吴冕问。
“这是他的商业版图,我也只是刚入门,哪里看得清楚。”尤缈然同样含糊道,“不过你关心这个干什么?!”声音倏地冷下来,“这属于商业秘密,我觉得你们的重点应该在刘姨的失踪或者杨流的事情上吧。”
“咳咳。”吴冕咳了半天,知趣地岔开话题,“红光的基金客户都堵在市政府闹呢。”
“他们闹与顾门有什么关系,与他的操作有什么关系?”远处干枯的山林被阳光照得云蒸霞蔚,仿佛要燃烧起来。尖利蛮狠的声音被风吹走,在林间回响了两声,尤缈然顿了一下。“怎么,红光给他们窃取不到内部消息,赚不到高额利息,崩溃了是吧,这时候需要政府出面,当初他们拿着别人的血汗干嘛去了,这些人值得同情么?!”她夹住嗓子,想压抑自己的怒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什么是可怜之人。”吴冕蹙眉不快道,“小老百姓就不能赚点轻松钱,只能去出大力?!“沉默一会儿,他又笑起来,“算了,我也不是仇富的人,他们的钱来得也不易,就比如顾门清杨……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不易吧。”
“缈然。”尤缈然猛地回头,顾门清杨正站在路边,被身后的阳光虚化,周身闪着刺目的光晕。他冲刺般地跑下来,却在她身边突然刹住,身形矫健,头发被风撩起搭在额角,带出一丝玩皮的孩子气。
尤缈然陡地笑出了声,连她都没意识到,那声音就随着风声在远处反复地回响。
“怎么坐到这里了?!”顾门清杨拉着她重新坐下,“是个好地方。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虽然没有雪,但是有风。”他揉揉她鬓角的碎发,“是不是耀辉的事情让你为难了。”
“没有,真的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适才还憋闷委曲的心绪倏地宁静下来。“我知道他们的想法,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想不开。”
尤缈然窒住,哽咽之声在喉头间翻滚了一下就被她压制住,她突然清醒,家人的冷漠围攻不过是为了提醒她督促她要不遗余力地套取顾门清杨的消息,为家族的利益而战。
顾门清杨笼罩在眉峰的阴影里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她扭过头,顺着他的视线也落在远处正在整修山林的几个工人身上。“我正在想等你忙完这一段,我们去哪里探险,人一停下来就变懒了。”
“上次你不是说要设计一个最精妙险峻的路线么?”顾门清杨把她拉起来坐进自己怀里。
“我已经设计好了。”身体悬空,一回头有一种眩晕感,尤缈然头抵在顾门清杨的胸前,“而且已经开始。”她仰头看着男人干净英挺的下颌,浓眉下深潭般幽深的眼睛,不由心头一热。“虽然我们是不同的行业,但万变不离其中,精髓应该是一样的,到时候我们比一下,看看谁设计的更精妙。”
“好主意。”顾门清杨两臂一紧,尤缈然与他贴在一起。他俯首看着怀里的女人,“就这么说定了,这还真让我充满了好奇。现在就开始了?!”
“对,已经开始了,我在你的船上,你也在我们的船上。”她鼻腔有些难耐的酸涩。
“那我们不是在一条船上么?!”顾门清杨戏谑道。
“此船非彼船。”尤缈然双手抵在顾门清杨胸前,撑开一线距离,格外认真地说,“拭目以待,静观其变。”
顾门清杨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显出郑重其事的表情,“挑战者这样信誓旦旦,让我倍感压力呀,我是不是也得调整战略,再推敲一下。哈……”他仰头大笑,山林间忽地惊飞若干只小鸟,一跃就没有踪影。
“你看哪里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尤缈然手搭凉棚追着鸟儿的影子,“至少还有我们两个。”
尤缈然的车停在一边,车道狭窄,有一辆车经过时气愤地摁了半天喇叭。顾门清杨的车早没了踪影。
两人爬上护坡,站在路缘石上,“除了高中时代的杨流,你还了解杨流什么,他的医院他的业务他在国外的经历,你了解么。”尤缈然问,“尚可看上他了。”她小心翼翼地。
“说实话并没有刻意去了解,网上的消息我也浏览了一部分,真真假假。”顾门清杨拢拢尤缈然的肩头。
“尚可告诉我一件事情,她现在阴阳怪气,也不知是真是假,要不你查查看。”不管尚可的消息是真是假,有一点可以确认杨流此人的复杂程度绝非一般人可以猜的到。
“什么事情,这么严肃?!”顾门清杨顺着她的后背,他的体温透过大衣紧紧地罩在她的后背上。
“医院的运营好像靠国外的借款维持,华夏银行,你帮个忙。”阳光洒在她高高仰起的脸上,莹白的皮肤跳跃着潋滟的光点。
“哪里是什么帮忙,”他端着她的脸庞,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轻软的脸颊,“放心,我会查的。”
“别的事可以一并去查么,关于杨流的,包括那1600万元?!”他的眼里一派了然,尤缈然还是忍不住想试探。
“当然,”他眼神柔软如水,“我现在也很想知道。”他喃喃道。
“我知道你怕早就感觉不对,却……为何从不去查?”她的眼神亦很柔和,并不像询问,而是安抚一般。
“我……”他低下头,闭上眼睛,“我……”
“是不敢怀疑么?!”她摸摸他颤抖的睫毛,微微地在她的指肚间跳跃,酥痒酸麻的感觉直往他心里钻。
“我没有不敢怀疑,”他忽地睁开眼,精光一闪,又垂下眼睑,“去梅庐,父亲让我们回去。”他说。
”……好。”尤缈然挽住他的手,想笑笑,却忙用手掩住自己的面颊,“走吧。”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笑道,“这么快就和好了,你们顾家人的气也太不值钱了。”
顾门清杨把她半抱着送进车里,有些踉跄,大衣挂在把手上,他取了几下都没敢下了,一使劲,大衣口袋被撕下了一半。
“你真是。”尤缈然跳下车,干脆扒下他的大衣,把他推进车里,“你怎么了,心浮气躁。”
上了车,顾门清杨盯着远方,眼神空洞。
“没事。”尤缈然握住他放在腿上的右手,“一切都会好的。”
顾门清杨长长地舒出口气,脸色严肃地侧过半边身体,“我并不是愚蠢的人,我只是……给我点时间。”
“当然。”尤缈然粲然一笑,“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等不起,放心啦。”她拍拍他,“走吧,一会儿我们又是最后一个到。“
“好,走。”他高兴起来,又伸手捏捏她的后脖颈,“没事,能有什么大事值得你紧张。”他的余光里是尤缈然完美由衷的笑,不由微觉心疼,原本她的喜怒哀乐像一幅浓黑重彩的画卷总是恣意地在他面前随意展开,曾几何时,已经藏得需要用心才看得见,可是越是用心,他看到的越是让他心动。他返手握住她的手,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把这须臾间内心的感动留下。
“知道什么事?!”尤缈然问。
“鸿门宴怕不怕。”
“这个很有趣!”尤缈然玩皮地眨眨眼睛,跃跃欲试,又扑过去抱住他的右臂,“到时候我保护陛下从后门撤退。”
“那就多谢尤爱卿舍命相救了!”顾门清杨哈哈大笑,又煞有介事地吩咐,“一会儿听我的命令相机行事,万不可鲁莽。”
“得令。”尤其尤缈然响亮得回答。
顾门清杨眯起眼睛,挡住潮热往四处扩散,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来。
自从尤缈然来到栾明,梅庐的聚餐就没再要求穿正装。纪思白穿着很俏皮,齐膝短裙,上身一件石榴红薄毛衫,她挽着顾门清风冲尤缈然眨眨眼,几天不见,她瘦了一圈,颧骨上抹了两坨可疑的红,配着同色系的眼影,整个人看上去既惊悚又狠厉。尤缈然默契地也向纪思白眨眨眼睛,然后嗖地收回目光,一本正经地端坐下去,对面的肖黎和况晴已经逮住了她视线的目标,齐齐地投向纪思白。
纪思白耸耸肩,不以为然。
肖黎也瘦了很多,脸上的皮肉犹如风干的腊肉,紧紧地收缩在一起,脸上的胭脂涂抹不均,浮在表面,眼里做出的雍容大气让人发笑。
况晴脸色一直沉着,除去看了一眼纪思白,头一直垂着,表面功夫都懒得再做。
谁也不说话。
茶水被顺序端了上来,按照不同的品味一一放在他们面前。顾门清杨是红茶,尤缈然是果茶,山楂果为主,山竹青釉为铺,一入水就显出原来的鲜嫩,色泽绚丽,很是诱人。
尤缈然掀开顾门清杨的茶盅,青山白釉瓷里倒垂的碧叶一起一伏漫漫离析出一抹淡绿。她端过顾门清杨的茶,把自己的果茶推到他面前。
“缈然要是喜欢绿茶,可以让他们再上一杯。”肖黎默默地看着尤缈然毫无顾忌的举动。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尤缈然把果茶送到顾门清杨的手里,“我就是喜欢这样做,想改造改造他,他才多大呀,就喝绿茶,老古板。”
“说的没错。”纪思白对身后的人说,“给我也换一杯,和缈然一样,下回再来,别自以为是,最好先问一句,你知道我今天想喝什么,切。”她不乐意地撇撇嘴。
“喝杯茶,怎么这么多话。”顾门清风不满地轻喝一声。
“我的话还多呀。”纪思白声调陡然拔高,“到这里来我什么时候敢高声说过话,不都低声下气地。”
“缈然,你劝劝,我看你大嫂现在也就听你的。”肖黎笑着。眼里飘过一丝轻视。
“是么。”尤缈然侧眸,眼神擦过顾门清杨狭长的眼角处弥散出的一抹深长的笑,他正端着她的果茶,轻抿浅酌,酸甜的味道在味蕾上绽放,神情微醺。尤缈然悄悄伸出手在他的腿上戳了一下。
“大嫂,消消气,要是两口子的事就回家说,要是和大家有关就桌面说,别坏了大家的兴致。”尤缈然煞有介事地拉着声调,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
“听缈然的。”纪思白冲尤缈然咧嘴笑笑,非常配合地敛衣坐好。
“大嫂什么时候和尤小姐这么近了,”况晴咳了两声,她的声音干涩,像这秋冬落光了叶子的枯枝。
“我怎么不能和缈然近了,我们的目标一致,自然是朋友。”纪思白毫无顾忌一脸蔑视地看着况晴。
“噢,我怎么不知道大嫂还是个讲究友谊的人,真真难得。”
“少惺惺作态,我对你不也讲过友谊,你难道忘了。”纪思白咯咯咯地笑起来。
“好了。”顾门清风声音婉转,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
纪思白愣了片刻,又伸直脖子,“好什么好,有什么好的,不说,大家就不知道了么,笑话。”
“有什么意义?!”这次顾门清杨眼神狠厉地盯着纪思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纪思白脸色愈加难看,“好好好。”她喃喃地。
“况晴,好久不见。”尤缈然柔和地瞟过去,“虽然就住楼上楼下,要想见面还真不容易,杨流回来了,”她端起茶杯,轻呷一口,“你们是高中同学,回头我准备准备,你们来个聚会,十年了,时间真快,对不对,况晴。”
“有意义么?!”况晴似笑非笑地乜过来一眼,就一脸漠然地扭过头。
“没有意义?!”纪思白似乎刚恍过神,看向况晴,“要我说很有意义,就凭……你是他孩子的母亲,这也很有意义。哈,”仿佛冲过了一道坎儿,神情刹时松快起来,“虽然孩子没了,可你们到底是它的父母。”
“够了。”顾门清风暴喝一声,“滚,不想待就滚回去,你还有没有规矩。”
所有的人都静默着,包括况晴也一副旁观者的姿态,抱着双臂一脸坦然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