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马平缓地滑出去,仿佛尤缈然心头颤动的一根琴弦。
走进扬翎会所,尤缈然一眼就看见顾门清风独坐在被连连荷叶簇拥着的亭子里,夜色已浓,水面缥缈着丝丝缕缕的白雾,氤氤氲氲。据说这个池子采用了新技术,荷花能开一冬。
亭子里灯光明亮,落在幽深昏暗的池塘里,仿佛夜空中的一粒明珠,顾门清风也犹如舞台上一个沉默的主角。
对于顾门清风,尤缈然的心里一直很矛盾,他是顾门清杨相依为命的兄弟,维系着顾门清杨与顾家人最后一点血脉亲情;他的口碑很好,和他的天才弟弟相比,他敦厚老实,默默地守在弟弟的身边,依仗维护着弟弟,干些得体的大面上的事务,是个有钱的,没有什么大志向的清贵闲人。可尤缈然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认定这不是他的本来面目。她想不出这种矛盾的感觉到底来自哪里,可就是无法抹去。
亭子里的顾门清风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仿佛什么也没看,又仿佛整个扬翎会所都在他的眼里。
尤缈然没有犹豫,抬脚就走上通往亭子的浮桥,轻轻的晃动后,她立刻稳住自己,步履平稳地走到顾门清风面前。
顾门清风冲她微微一笑,“今天很热闹,实话告诉你,就在这个亭子,我已经见了三个人,你是第四个。”
尤缈然一愣,面前的顾门清风已与往常完全迥异,沉静散漫的淡笑里透着让她错愕的锐利。
“这有何奇怪,大哥的人缘一向就好。”尤缈然稳稳地坐在顾门清风的对面,“让我猜猜那三个人分别坐在什么位置。”
亭子里靠窗放了两把藤椅,茶几两边各放两个双人沙发。
顾门清风明显一愣,手微微一抬,“好,你说,都说你聪慧,非常人能及,我倒想看看。”
尤缈然莞尔一笑,“我听秘书说大哥是午后四点左右到的扬翎会所,在这里开会约两个小时,也就是说你是六点以后来到这里见你那三位客人的,到现在不过一个小时。”尤缈然清风明月般地侃侃而谈,顾门清风脸部微有耸动。
“大哥用的是功夫茶具,自已烹煮,自得其乐,看茶台上的水渍,清浅的一道,应该是半个小时之前留下的,茶杯里的水滴水未饮,这个人就坐在你的对面,你欲与他对酌,他并不领情,你们没有谈拢,不欢而散。”
顾门清风深深地注视着尤缈然,眼里风云变幻,但他适时地垂下眼眸,笑起来。“我没想到缈然还这样擅长推理,你和清杨还真是天生的一对。这个算你说对了,那么另外两位呢。”
“那就更简单了。”尤缈然也笑起来。“那两个人即然连与你对饮的资格都没有,他们自然不敢坐在你的对面,只能是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或者把藤椅拉过来,坐在稍微偏角一点的位置上。这两个窗户一个背对霞光映照的池水,一个背对浮桥。这两位身份体量不足,自然心虚需要设防,他们肯定不会把后背露给浮桥方向,因为那里有潜在的危险,他会下意识地选择背靠池水,而且我敢肯定,他们没有拉过椅子,甚至还把椅子悄悄挪后了几寸,有着下意识想要逃离和躲避的小动作。他们是大哥的下属,受命于大哥,并且令大哥不是十分满意。”尤缈然停顿片刻,“我说得对么,大哥。”
顾门清风嘴角挑了几下,想笑却始终没笑出来,神情怪异,“你以前说你是警察,我还不信,不过现在我信了。”
“不过是个智力小游戏,有观察能力的人斱看得出,在这方面我只服清杨,和他比我是小巫见大巫。”尤缈然收起笑脸,淡淡地,“其实还有一个人,你没提,她也曾到场。”
“是么?”顾门清风躲开尤缈然的眼睛,开始烹制功夫茶,一时间两人默契地沉默无语。
霞光散尽的水面还留着一层氤氲的嫣红未曾退尽。
“是个女人,不喜欢喝功夫茶,你特意为她倒了杯花茶。”尤缈然指指茶台边天青色的茶杯。“是大嫂。”她轻声说。
“为什么?!”顾门清风没抬头。
“因为这套茶具我家也有,叫雪霁天晴,四只茶杯四个颜色,不同的茶会幻化出不同的茶色,很受贵妇们的喜欢,而天青色是大嫂喜欢的颜色。”
“找我什么事。”顾门清风推过一杯茶。
“大哥应该知道。”茶汤呈金黄色,满鼻香气,后味甘醇,尤缈然看了一眼,并没有端起。
顾门清风垂目顾自品茶,一举一动颇有派头,“也许知道。”
“那些人已经逼到刘姨身边,他们不可能放过你。”尤缈然身体前倾,眼神有些骇人。
“你知道了?!”他问。
“对,我知道了。”尤缈然摁住胸口,把身体后撤回去。
“清杨知道了么?!”顾门清风的声音陡然变得沙哑。
“他不知道,我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顾门清风沉默良久,“你能这么想,说明你真的爱清杨,当时外公曾说过,将来若有哪个女人知道了这个秘密而想极力隐瞒的,就是门家的外孙女媳。”
尤缈然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脸颊微赫,“他……两岁时留下的伤痛,成了他一辈子的桎梏恶梦,我希望他永远不要想起,我还要他学会忘记。”
“忘记?!”顾门清风倏起抬起头,眼神一闪又扭开。
“对,忘记。”尤缈然坚定地点点头,“永远忘记。”
“你是说……”他摇摇头,“不可能,当年外公曾带着清杨去国外求医,却一无所获,你……怎么可能?!”他晃晃脑袋,“绝对不可能。”
“那你是希望我能做到还是希望我做不到。”尤缈然冷冷道,“难道大哥也想利用他的弱点将他击倒。”
“我怎么会?!”顾门清风焦燥地皱起眉,两只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
“我敢打包票,这个亭子里来的四个人,最少有三个都与其有关,有威胁利诱你的,有你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但我请大哥想明白,顾门清杨是个心软的人,但同时他又是个决绝的人,大哥一家只有与他永远站在一个战壕里才能永保富贵荣华,顾家根本不可能有你的位置。”她的声音越来越冷,带着指责。
顾门清风不再说话。
尤缈然扭头朝那片开阔的水域望出去,角落里投射出的光影淡然无痕,犹如天上的月光漫天飘洒下来,一片宁静。她站起来,“扬翎会所年费三百万元,据我所知会所固定会员没有超过三十位,这样的景致这样的平静还是不要打破的好。”
说完,尤缈然扭头走上浮桥。
“等一下。”顾门清风走到亭边,一边脸被池水映照得氤氲生辉,另一边则被亭子飞檐投下的暗影遮住,混沌不清。“你是怎么看我的。”他说。
尤缈然身体猛地一抖,她攥紧拳头,回过身。
“我与清杨比,就真的只值二十比八十么。”尤缈然知道这是他们的股权比例,20%:80%。
“这应该问问门老董事长。”尤缈然轻笑,“也许他自有深意。”
“外人都说我能力有限,门家财产到我手里只会败光,你这么擅长推理,你倒分析给我听听。”他声音清冷,映着水光的侧颊泛着冰一般的寒光。
尤缈然沉吟不决,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没想过,网上的八卦,包括顾门父母的恩怨情仇各种版本她都看过,杜撰的居多,但也不乏真知灼见。
她斟酌言语,“首先你与顾门清杨相比并不是二十比八十,我相信顾门也信任你的能力,杨风投资的人力资源部,政府事务部,行政管理部都在你手上,投资部你兼任部长,可以说杨风百分之六十的权利都给了你。”她在浮桥上来回走了两步,桥身被荡了起来,优哉游哉。“可是你却保留了自己大半的能力,无论对外还是对内,都是一副能力欠佳,空有其名扶不上墙的阿斗形象。可我知道你不是,顾门也知道。”她的心不能够不狠,顾门清风已经伸出利爪。
“是么?”顾门清风诡异地笑起来,声音从水波传出来,杳杳地有些回音。
“有一天我从你的办公室经过,有两位女员工相互指责推卸责任,你原本懒散地坐在那里看好戏,时不时还搓点火,恨不能她们打起来,再把110招来。她们很嚣张,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正想着找办公室主任过去帮帮你。这时你接了个电话,事情紧急,容不得你散漫地看热闹,你拧起眉,只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们两眼,两人立时身体发僵,恭敬地站住再不敢说话。那一次,就是那一次让我知道你潜在的威力。”尤缈然身体随着浮桥轻轻荡漾,月亮落在水面,她的身影在月亮里飘来荡去,“一般情况下,隐瞒自己,伏小做低,要么韬光养晦,要么有什么企图。其实这是昭然若揭的事实,你以为瞒住了所有人,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谁又不知道你的企图心。”
顾门清风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至于门老董事长为什么将你们划分成二十对八十,真实的意图我猜不透,但最少有一点我觉得他这么做的好处。”
“什么?”顾门清风声音哑然,带着嘶嘶拉拉的裂锦之声。
“你和顾门未成年,你的身边就有纪思白,顾门的身边来了况晴,她是纪家远亲,按照这个路数,正常情况下你们会各自结婚,如果由你来掌控门氏财产,结果会怎样,让我来推测一下,首先你为了完全掌握门氏,会打压排挤顾门清杨,方法有很多,不用我赘述,然后纪思白会架空你,方法也有很多,你应该很明白纪思白出现在你身边的目的,是爱吗,不否认会有,但更多的可不是你这个人。“
顾门清风咽了两口唾沫。
“要问我怎么知道这些,”尤缈然逆着浮桥晃动的方向摆了两下,浮桥颠簸两点就稳稳地停住。桥下漆黑一片,偶尔闪现的那点粼粼波光犹如深不见底的悬崖边辉映的星光。“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在梅庐,一小时不到她的助理就接到了调查我的指令,虽然手段拙劣,却足以说明很多,如果我是一个如她所想心思歹毒志在顾门清杨的女人,她肯定不会容许我存在。”她呵呵两声,“只是可惜事情并末按你们设定的路线运行,纪思白如愿嫁给了你,而顾门却没有娶况晴,如果你要问你们之间的差距,这就是最主要的一个,命运面前,你随波逐流,而他则逆水行舟。这也许就是门老董事长对二十和八十的真实定义。”
尤缈然的心砰砰直跳,她对顾门清杨和况晴之间的关系一直耿耿于怀,理不清放不下,犹如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她就像一名作茧自缚的人被自己困在其中,其实说出来是如此简单明了。
“小时候清杨是个沉默寡言的书呆子,又有……隐疾,我常看见外公对着他叹气,而我,成绩虽然不如清杨,可我阳光开朗,全面发展,一直是老师的宠儿,有什么理由外公放弃我而选择清杨,我不信,我永远不信,一半对一半我还勉强能接受,二十对八十简直是要杀了我。”顾门清风的胸脯大力地起伏,呼呼喘得犹如风箱。“执行遗嘱的律师是个不讲信用的江湖骗子,制造骗局套取顾主的高额费用是他的一贯伎俩。”他冲到浮桥上,被晃动的桥身定在中间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