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缈然。”温柔敦厚的声音从夜色里传了过来,不远处有个急促的人影越来越近,虽然身形悠然,却难掩急促的步履。
尤缈然心头的浮躁倏地消失无踪,她脸上跃上一层柔和的浅笑,“你怎么来了,不是还有一会儿么。”
尤缈然伸出手握住顾门清杨。他的手心微汗,手背亦是汗淋淋的,尤缈然伸手顺着他的脖颈处往下探,才发觉他已经通体透湿。原本想说上几句话敲打敲打顾门清风,一见面却想要更实在的结果,这一耽误就是一个小时。
“对不起。”她低声说。
顾门清杨反握住她的手,微微捏了两下,“这样好的意境我竟然不知道。”他侧过头,对顾门清风说,“大哥从没对我提起过这个地方。”
“我是一个闲人……”顾门清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尤缈然,“就好个舒适闲适,进来坐会儿吧。”
顾门清杨揽住尤缈然的腰走进去。
顾门清风坐回原来的主位,顾门清杨直接坐在浮桥边窗口前的藤椅上,尤缈然犹豫片刻,拉过椅子坐在他身边。
“清杨的选择,缈然分析一下。”顾门清风呵呵笑着冲站在暗处的服务小姐示意,“背靠浮桥,他就不怕么。”
“因为他是顾门清杨。”尤缈然小声说。
顾门清杨并不问他们在谈什么,只顾极目远眺,夜幕已经降临,水波完全掩映在人为的光影之中,荷叶被变换的灯光照得失去了应有的颜色,一会儿红一会儿蓝,只剩下诡异。
“这时候看不出好来,”尤缈然看顾门清杨正蹙眉,忙解释,“要么白天来,要么黄昏来,自然风光很不错。”
“这么说,聊了一会儿了。”顾门清杨收回目光,“在聊什么。”
“我们在谈外公。”顾门清风突然说,“我们在谈二十与八十的关系。”不待顾门清杨说话,顾门清风又说。
“那谈出什么结果了么。”顾门清杨笑着问尤缈然。
“二八原则么,二十的人得到的是八十的好处。”尤缈然抽科打诨,“颠覆不破的真理。”
“大哥认为呢?!”顾门清杨接过服务员递上的茶,随手放在窗台上。“我们还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情。”
“说什么呢?!和你理论么?!”顾门清杨哂然一笑,凄测地扭开脸,“财产不财产都是题外话,我是没想到外公会如此绝情,我这个外孙子就这样不济么。”
“说实话我对经商并没多大兴趣,”顾门清杨侧眸看着明暗交替的水域,“别说四分之一,就是门家十分之一的财产也够你我一辈子活得恣意潇洒的,那时候看你很痛苦,我曾想是不是把财产重新分配一下,让你来主持杨风,我就做个富贵闲人,钻研钻研我喜欢的数学。”
四周寂静,水波荡漾出的声音细碎得如同耳语,让人不由地侧耳聆听。
“可是我不能。”顾门清杨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我不能,你知道么。”
“为什么?!”顾门清风直着脖子低声喊,“那份遗嘱即使是真的,也是外公弥留之际的决定,难免有失偏颇,我们兄弟自小相依为命,他为何……”他掩面而泣,“钱不钱的是一回事,你知道这个分配比例对我的意义么?!它是对我一生的否定,否定我的能力,否定我的人品,否定了我的一切,七八年了,我还是栾明商界的一个笑话。”
“我知道。”顾门清杨沉默片刻,说。
“外公临走时把你单独留在病房说了些什么?”顾门清风哑着嗓子,亭子的八面菱花窗关了六扇,夜风袭来,原本清亮的灯光变得恍惚。
“你终于要问了。”顾门清杨拉起尤缈然,“如果我说他什么也没说,你信么?”
“我不信,”顾门清风厉喝,“按照时间推算,他见你时,遗嘱已经拟定,他不可能不透露什么。”他面部狰狞。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持着杨风不撒手么,”顾门清杨无奈,“我知道接受这份遗嘱我们兄弟就会心生缔结,如果外公提前告诉我,我一定会极力反对,在我心中长兄如父如母,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了解他的外孙,没给我拒绝的机会,也没给我反驳的机会;可是他有理由,他一定有理由,不弄清他的理由,我怎么能违背他的决定。”
“那你把外公那天的话复述一遍,让我来判断。”顾门清风仰着头,逼视着顾门清杨。
“没到时候,时候到了自然可以来个当堂对质。”这话像抛进了湖里,缥缈得连尤缈然都没太听清。
尤缈然拉着顾门清杨走在池边木板小径上,池水的温度不底,脚下暖洋洋得让人浑身发软。
“大哥的怨念很深呀。”尤缈然叹气,“我没想到。”
“正因为对他影响至深,外公的遗嘱就更有深意,我才不敢轻易更改,”顾门清杨的指尖冰凉,握在手里总也暖不过来,尤缈然左右瞄瞄,把他的手拽进她的怀里。顾门清杨长吸一口气,垂下头在她的脖颈处蹭蹭。“你是没见过我外公,他是一个睿智大度的老头,对我们兄弟的感情……所以,他的决定一定有其它意义。”
尤缈然把他的手挪到腰上,“既然什么话也没有,只有这份遗嘱,要想寻找真相就只能按照他的指示走,你的决定没错。”
“可是大哥……哎……”顾门清杨手一收把她拉进怀里,头耷拉在她的肩头上。
“既然知道遗嘱背后有其它的意义,只能这样,别太为难自己,”尤缈然顺着他的后背,哄他,“难道没有遗产就不活了么,这个世上有多少人有遗产可继承,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哎。”
顾门清杨拉着尤缈然在会所里绕了几圈,走进一间雅致的房间,里面琴音浅淡,似有似无,有一人独自在栾棋,另两人喝茶低语,看见他们只抬眼示意了下,眼波转换之间就又归于平静。
两人走到另一头坐下,身姿婀娜的女人一言不发地上了两杯茶就悄悄退下。
“你是常客吧,看着可不像没来过。”顾门清杨一直没问她找顾门清风的目的,她却不能不说。
“没来过,但那些人我都认识。”他抬起下巴往那三个人方向示意了一下,看见他的目光,那三人眼光嗖地扫过来,又倏地沉了下去,像惊飞的呆燕。
“他们很怕你。”尤缈然又细打量了一下,“不会是……”她眼里露出一丝慌乱。
顾门清杨脱下外衣,里面的衬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已经半干。
“对不起,我来这里找大哥……”尤缈然心里既甜又愧疚,他从来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走路四平八稳,看人也半阖着眼皮,这样的人急出一身的汗十年怕也没有一回。
“不用解释。”顾门清杨打断她,“我说过你做什么也不用解释。”他紧紧地盯着她,“一句话,相信我就行。来说说项目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伸出手要把她扯过去。
一位身材单薄的服务员悄悄递给尤缈然一包东西,她连声说谢。
“去换了。”她递给顾门清杨,“你的衣服都湿了,没下雨,哪来的水。”她眼神灼灼闪亮,“我也奉送你一句话,你也要相信我。”
那三人在顾门清杨离去后,神情放松了很多,窥视探寻的目光不再掩饰,尤缈然也不忌讳,坦然回望着他们,甚至还带着一抹快意揶揄的笑。三个人如出一辙地穿着黑色休闲服,头发统一为板寸,连神色都趋于一致,嘴角紧抿,眉毛下垂,鼻翼边的法令纹深得像刻上去一般。
尤缈然招手叫过服务员,低声吩嘱一句。
一会儿,三位服务员整齐地摇曳而来,给那三位男人每人一盅十全大补汤,三人嗖地把目光投向她,猜疑揣测不安。
“怎么了?”顾门清杨一眼看出了异样,他瞥了三人一眼。
“没什么,第一次来,我略表了下心意。”
顾门清杨看看三人桌上的汤羹,哑然失笑,侧过身避开他们的目光,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好,有喜欢。”
尤缈然把自己对项目的态度说了一遍,“不管我爸把我推到这个位置上的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说这个项目对杰彬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到时候以实验室为核心,我们就会把产供销集于一体,发展新的产业链。”
“怎么不把我的企图心考虑进去?!”他笑盈盈得。
尤缈然心头一颤,这正是尤北杰今天的论调。“我知道你有企图心,但这与杰彬没有关系,我们只要能实现自己的企图就好,将计就计,不知道么?”她知道这话从战略上讲没错,但具体怎么实施她是个门外汉。“杰彬并没有什么值得你算计的,我们只需乱中取胜就好。”
顾门清杨的眼神彻底柔软了下来,他抓住尤缈然的手,低声说,“可我并不是对杰彬一无所求。”
尤缈然眼珠转动几下,在心里把杰彬重新评估了一遍,心里些微的晃动马上归于平静,她返握住顾门清杨的手,“那你求的是什么。”
“我求的是杰彬有一位信仰坚定的投资者,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他柔声说,“看来我算无遗策。”
“你算定我爸会让我负责。”尤缈然恍然大悟。“你……”她气得挥起拳头,砸下来却像棉花般柔软,“哼。”她抽回手。
“实验室是我必保的资产,卖出去是为了最终收回来。”顾门清杨恢复了淡然,“不坚定的人一定会因为不信任我从而怀疑这份资产的价值,或者它附加的其它危险,可能会转手就卖出去以求眼前小利,放在你这里我放心。”
尤缈然心头滚烫,一股热浪向四肢百骸翻滚,直逼眼脸,雾气让她视线渐渐模糊。她低下头,又抬起,“你这么想就对了,可是我只怕我父亲到时候……我做不了主,让你的希望落空。”
“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下。”
“什么意思?”尤缈然一惊。
“附耳过来。”顾门清杨招招手。
尤缈然把头贴过去。
“你看看那三个人的神情,有什么发现。”两人头挨着头,像情侣之间暧昧的厮磨。
尤缈然从顾门清杨的发丝间悄悄回眸,三人的头微低,都盯着桌面,眉头紧锁,神情异常专注。她嘶地一声,头重重地撞在顾门清杨的耳朵上,“他们在窃听。”
顾门清杨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嘴巴贴在她的耳边,清浅的热气直往心头灌,“我真正的目的明天早上告诉你。”
他的话让她心头一凛。
“将计就计,这话永远没错。”顾门清杨松手为她整理鬓边的发丝,略带戏谑地看着她懵懂的眼神。“什么也别问,今晚之前必然有结果。”
尤缈然垂下头,努力平息跳动的心,面前的顾门清杨真真假假,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已难以分辨,唯有低下头,免得自己的表情流露出什么破坏他的计算。
顾门清杨俯下身体,试图看着她的眼睛,“我说过,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我都接得住。”
尤缈然腾地一下火冒了出来,在顾门清杨面前,她几乎是透明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之中,这种感觉既甜蜜又让人心悸。
“你混蛋。”尤缈然抓起包就蹿出茶室,一路脚步铿锵,幽静的游廊被她搅得失去了应有的悠然。
顾门清杨在后面不紧不忙亦步亦趋,时不时喊两句,“缈然,缈然,怎么这么大的火,我说什么了……“
既无人送也无人迎,扬翎会所静静地伏卧在夜色里,直到坐进车里,尤缈然才松了口气,“怎么样,我的表演。”
顾门清杨摇摇头,“有些过。”
“去你的。”她一拳捶过去。一路上听着顾门清杨沉稳畅意的脚步,尤缈然心底骤然淤积的东西也瞬间垮塌。他在演戏,那又怎样,她是他的搭档。
晚上,顾门清杨睡熟后,尤缈然的手机乍然闪烁起来,她一惊,忙用被子捂住。他像往常那样侧身拥着她,头耷在她的肩胛处,鼻息呼出的热气顺着脖颈直往全身游蹿。她不忍推开他,正犹豫间,电话的闪烁突然熄了,一条短信悄然过来。
“我同意。”三个字,简简单单。尤北杰的短信。
尤缈然一顿,骤然明白顾门清杨刚才的话,今晚就有结果。那三个人定是把顾门清杨说的话和他欲盖弥彰的举动一并汇报了出去,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为尤北杰做了决定。她侧身握住他搭在她腰间的手。
她敢肯定顾门清杨一定会做点什么让她在杰彬置业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以确保他的计划完美实施,想到这一切都源于对她的信任,她的心里既涩又甜。
她又想到昨晚会所里的那三个男人,他们是栾明人,尤北杰已经与他们有了合作关系,这一点从刚才那个短信已经得到了毋庸置疑的证明。尤北杰已经陷入奕明这场血雨腥风里。
尤缈然摸出枕头下那把新钥匙,顾门清杨每晚都会攥着它上床,左手摩挲着她的手,右手摩挲着那把钥匙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