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暖风渐渐驱走了暮冬的寒气。京城道路两旁的花草树木不知不觉中变得姹紫嫣红,流光溢彩。冰封多时的汴水也消融了冰雪,奔流而去。
王府寝宫里,家燃浑然躺在床榻上,面若死灰。昨夜子夏梦一般的现身,教他至今难以置信。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谜一样的蒸发,又谜一样的闪现?还有,她言之凿凿并以信物为证的事究竟是真的么?
在的记忆中,自己仿佛一出生便得到了父皇分外的恩典。几位兄弟中,父皇对大哥最为严格,对二哥最是严厉与苛刻,对四弟则是听之任之,从不加以束管,唯独对自己,既有勤于攻读的严令,又不失嘘寒问暖的慈爱。这其中,固然有永和宫那位临盆时母子双亡的娘娘的缘故,倘若没有此等不幸,那自己的名字就是那位早夭的兄弟的了。然而,父皇对自己的养育栽培绝非睹物思人一般的情愫。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为了子夏在自己身上“煞费苦心”。即便他钟意子夏,那也该在那年京察之时有所旨意,最迟也能在遥嫔仙逝不久召进宫来。如此假途灭虢,醉翁之意不在酒,岂不是画蛇添足,让天下人耻笑么?
眨了眨眼,家燃愈发感到昨夜子夏的那番言辞子虚乌有。可是,她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是想挑拨自己和父皇的关系?
金道荣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父皇赐予的。他和他的家人绝不会忘恩负义到恩将仇报的地步,况且这般行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那还会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让自己死心?
这又是为何呢?
莫非在消失的这段日子里,她又心有所属?
在心中微微冷笑一声,家燃唇角尽是不以为然。若论在大越亲贵中,不管样貌、才学还是地位,无人能出自己其右,就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也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眨了眨眼,家燃旋即便把这个倏然冒出的念头赶到天涯海角。
随手接过小丫鬟奉上的清茶,他的思绪又禁不住信马由缰。
既然诸般缘由都经不起推敲,那子夏这般究竟因何而起?
胡蝶钗!
当昨夜子夏手捧那只头钗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时,家燃的身子猛然一抖!
从那胡蝶钗的破旧模样来看,它绝非近几年之内打造的。想来应该是父皇经常把玩的心爱之物。既是旧物,那么它是何来历?究竟是什么女人带过的头钗才会让父皇如此爱不释手?
在这深宫之内,自己也曾隐约听到过宫女太监闲扯时提起的陈年往事。在父皇还是王府世子时,曾经深恋过一个女子。那女子似乎和金道荣一家有着莫大的关联。之后她便远走西镇,在朝廷剿灭刘家后不知所终。倘或这头钗就是这女子的,那父皇把它转赠给子夏又有何用意?
子夏、神秘女子、金道荣……
如果这三人是子孙三代的话, 那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愣愣地回过神来,家燃忽觉自己已被这个念头惊得冷汗涔涔。心中的失落与惆怅让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得以舒缓,抬眼一望,视线里竟跃入一柄宝剑。
抬手将宝剑抽出剑鞘,他只觉一道寒光夺人二目。这剑是那年彧云子道长来宫中做法时所赠。这么多年来,一直悬在屋中镇宅,如今拿在手里,又教他想起那年与子夏的桩桩往事。
倘若你真离我而去,那这柄剑就是我的归宿么?也罢,没有了你,我将伴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半靠在英华宫的龙椅上,中元看罢度支部呈上来的账本,不禁喜形于色。经过一年的经营,朝廷的银库悄悄地充足起来。洋人在南海州发现了一座巨大的金矿。根据霍华德的估算,若是全部开采出来,将会获得价值上千万两的白银的黄金。虽然大越如今还没有冶炼那么大一座金矿的能力,但霍华德已赴南海州与洋人谈判,请求协助。即便最后与洋人四六分账的话,那朝廷也会轻而易举地得到六百万两的白银储备。
倘或这笔银子到手,那袁辰星提请编练新军和海捕营的设想便可成为现实。
到那时,大越陆有新军,海有新舰,内有新法,外有新学,中兴之梦指日可待。
想起就要到来的盛世,中元抑制不住旋即涌上的心潮澎湃。起身来到窗前,他只见窗外一片隐隐的春色,仿佛和此刻的大越一般,厚积而薄发。
“皇上,荣王爷来了。”
随着内侍在身边的一声低语,中元转身便见家燃站在门口。这些时日,自己把精力全都放在新政上面,虽然家燃的婚礼正按部就班地筹备着,可自己也有一阵子没过问了。
“燃儿,快进来!”对着家燃一招手,中元竟发现儿子的脸上尽是无尽的疲惫与惆怅。
“怎么了?”
待家燃请过安,他又关切地问道。
想到或许是近来新学的事把这个就要迎娶王妃的儿子弄得心不在焉,他又有些释然。
“燃儿,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朕送给你的东西都收到了吗?还缺些什么尽管跟礼部的人说。对你和子夏,父皇是丝毫都不会吝啬的。”
望着父皇一如既往的笑眼,家燃的心已然如被利刃生生割下一般悲痛。
为了国事操劳,父皇已然心力交瘁,作为臣子,自己又怎能在那已是斑驳的发髻里再添几丝白痕呢?
既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那自己从此便随波逐流吧!
“父皇!儿臣请求您收回将子夏指给儿臣做王妃的成命!”
“什么?”微微一怔,中元似乎不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家燃口中传来的。
这对人儿早就用以命相抵的方式把彼此连在一起了。可到了好事将近的关头,家燃却又为何说出这番话来呢?
“燃儿,你怎么了?”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中元又想起方才他进来时的神情,“出什么事了吗?”
看着父皇日渐消瘦的脸颊,家燃竟把已到嘴边的实情生生咽了下去。
罢了,既然事已至此,那所有的恶果就都让自己来承担吧!
“父皇,儿臣变心了……”
言罢,他用衣袖擦掉眼角涌出的泪滴,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