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迎娶之日将至。整个京城内喜庆的氛围愈见浓重。昔日中秋大婚之时,延兴帝曾将御街包下,以供黎民百姓肆意同乐。如今又是大越亲王娶亲,朝廷按例依然如此。只是考虑到户部银根锁紧,中元便开内帑,将整条街市包下。
王府内的布置亦是按部就班。荣王府是工部几年前刚刚奉旨敕造的,故而不须大加修缮,可虽说如此,内务府还是秉承旨意将皇帝所拨内帑分出大半用于粉饰。
看着与皇宫一般富丽堂皇的府邸,家燃愈觉自己的心空空如也。既然那只应该依偎在身旁的小鸟都飞走了,那自己还要这黄金似的鸟笼子作何?
“把这几根劳什子木头给我扔出去烧了!”指着院中的数根降香黄檀木,家燃对着工匠气急败坏道。
那些黄檀木是礼部遵旨特从岭南各地运送到京城给荣王府打造家具用的,每根少说也得近万两银子。
面面相觑地看了半晌,那十几个工匠虽是弄不懂这小王爷发得什么脾气,却也不敢多言,亦不敢叫人搬动木材。
管家见状,忙凑上近前,低声问道:“王爷,您这是?”
看着家燃那如火的眼眸,管家便知事有蹊跷:“王爷若是不喜欢这些名贵木材,奴才教人搬走悄悄封存了就是。此乃圣上御赐之物,王爷切不可付之一炬啊!”
听闻管家提起父皇,家燃的心便又倏然抖个不停。大婚之日就要到了。子夏依然踪迹皆无,想来到时必是纸里包不住火。如此普天同庆的事倘或真相大白,定然会惹得龙颜大怒,不可收拾。不如就此将事情挑明,如实上奏,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刚刚打定主意迈步走了数丈,家燃又被心中那子夏的幻象生生拉了回来。
进宫容易,可接下来子夏便会背着逃婚的罪名,一直这般销声匿迹还好,可万一哪天被人寻着,后果难料,还有那金家老小,被有司拿问不在话下,弄不好抄家发配亦是在所难免。
即便子夏对自己不辞而别,可自己还是不忍痛下狠手。从小到大,舍生忘死的情愫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
算了!去就去吧!
纵使她狠心离别,只要她开心,自己终不负她就是了!
黯然地想着心事,家燃已是几顿吃喝不下。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他似乎连睡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夜晚,天空繁星点点。不知为何,知了仿佛要凑趣儿似的,提前出现在这个本不该它鸣叫的时节。
心烦意乱的家燃终于在心力交瘁时睡着了。梦里,皇宫御花园那个巨大的冰窟窿好似梦魇一样拼命吞噬着子夏的身体。尽管用尽全身的力量,可他还是渐渐抓不住那令自己依依不舍的柔荑,眼睁睁地看着子夏一点点淹没在冰冷的湖水中。
“茶来!”
睁开涟涟的泪眼,家燃缓缓坐起身子,从一旁侍寝的丫鬟手中接过茶碗。
望着窗外璀璨的星空,他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随着一缕茶香透过朱唇直入心肺,他顿觉清醒些许。
与方才的噩梦相比,醒来的世界才是他最不愿面对的。子夏若是真的掉进那个冰窟窿里倒也罢了,好歹还有个能寻着的角落。可这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状,真真教他束手无策了。
你究竟在哪里?
在心里暗叹一声,家燃不禁神伤不已。
伸手递着茶碗,他半晌不见侍寝的丫鬟接过,缓缓转过脸,那黯然的瞳孔里竟然映出了朝思暮想的身影。
“姐姐!”
随着手中茶碗猝然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响,家燃只觉神思恍惚。愣愣地看着面前神色哀伤的子夏,他一时竟分不清此刻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姐姐……真的是你么……”直到颤抖的指尖触碰到那张冰冷的面孔时,家燃才恍然感到这一切都是不虚的,“这些日子你到底去哪儿了……”
子夏的躲闪让内心刚刚有些激荡的家燃眉头一皱。瞬间,他又觉得自己陷入梦境里了。
既然她已平白无故地离去,又怎能这般平白无故地回来呢?看来,这一切都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境。幻境就幻境吧!能这样一如既往地看着她,心里总比醒着时的无助失落畅快许多。
“燃……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当耳畔又想起令人熟悉的柔声细语时,家燃终跳出迷离,回过神来。
“姐姐……你说什么……”
“燃……我是来和你告别的……”看着家燃脸上那尚未干涸的泪痕,子夏便知这些时日他所受到的煎熬比起自己不逊半分。
大漠的风沙并未吹走子夏心中的阴霾,相反,那一阵阵的狂风竟把她的万种惆怅割裂成阵阵涟漪。
爱人的父亲——大越至高无上的尊者,竟然在许多年前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亲者?仇者?
自己身为刘家唯一的血脉,又怎能带着仇人恩赐给的红盖头呢?
怅然地回到京城,子夏竟觉眼前的春色是那么地灰蒙,满街的翠枝绿叶仿佛牵丝木偶一般,一点生机都没有。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路,她也愈发感到陌生,置身喧嚣,却心如死灰。
她并没有回到金府,只是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徘徊,不想在不知不觉中竟来到荣亲王府门前。
看着门里门外紧张忙碌的各色人儿,子夏对已是被高高院墙关不住的喜庆万分淡漠。
傻愣愣地待到日头落山,她才缓缓回过神来。望着天边的一轮圆月,那颗已死去多时的心又倏地剧痛起来。
曾几何时,这座高大的门楼深深地吸引着自己。那里面的翩翩少年,曾奋不顾身,舍命相救。可如今面对这座希冀之门,自己却觉身子无比沉重,平日里两条舞动莲步的腿也如同灌了铅一般,挪动不得。
回去吧!
即使见到了他,自己又能说什么呢?这天大的秘密,已然压在自己的身上,何必还让他再去背负呢?
可转身走了几步,她一想到家燃那无邪的笑容,心中的坚定便又多了几分退却。
这么多天的杳无音信,他一定急死了。就算从此天各一方,那也要再见这最后一面,以安那颗忐忑的心。
拼命压抑住心中翻滚的热血,子夏鼓起勇气,终在宵禁之时踏入王府大门。
荣王府寝宫的恬静让子夏悸动的心稍稍安稳些许。泪眼婆娑地看着已入睡的家燃,她摆手示意一旁的侍寝丫鬟退下。
正不知要如何唤醒这个伤心的人儿,她忽听床榻之上传出“茶来”之声,便忙从圆桌上端过茶碗。
家燃眼角的残泪仿佛一滴不剩的流入到子夏的心里。倏地,她便体会到这么些时日,那颗苦苦煎熬的心竟与自己别无二致。拼命忍住心中的激荡,她愣是没有接过那喝干的茶碗。
“姐姐……真的是你么……这些日子你到底去哪儿了……”
听着家燃颤抖的心声,子夏竟无言以对。此刻,她真想伸手去抚摸那已被泪水打湿的脸颊,去抚慰那伤痕累累的心。可是,她不能。
既然自己已经戴上了沉重的枷锁,那么所有的罪孽就都由自己来背负吧!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只这一句话,子夏便哽咽在喉,再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告别?”生怕子夏会瞬间消失一样,家燃赶忙强迫自己驱散恍惚,一下子从床上跑下来,伸手拉住子夏的胳膊。
眉头紧蹙地看着家燃,子夏只觉自己的眼泪就要喷涌而出,那颤抖的胳膊也就要不由自主地张开怀抱去把他拥入怀中。
那段已溜走的日子,我的心是和你一样的!焦急,苦闷,煎熬,无可奈何,一切的一切都与你一般感同身受。
只是,这样的话,自己是再不能说与你听了。
故作无情地甩开家燃的手,子夏压抑着心中的悲恸,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道:“你我的缘分已尽,以后就是路人了。”
忽听子夏说出如此无情的话,家燃的心已是抖成一个儿。虽然还弄不清原委,可他还是不依不饶:“姐姐……你究竟是怎么了……你知道你不见以后我心里的苦吗……”
即便远在天边未见家燃,子夏也能体会到那刻骨铭心的感觉。微微转过身去,她只觉自己的身子已是颤抖不已。
见子夏无言,家燃又道:“姐姐……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若是嫌这王府不够豪华,我便求父皇另造一处……若是嫌里面的陈设不够奢靡,我便倾尽家产令姐姐满意……总之不管哪里不妥,姐姐对我直言相告就好啊!”
家燃的低三下四教子夏再也忍耐不住了。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这个大越的王者沦落成这副模样。
“够了!”蒙地转过身,子夏的神色愈发决绝,“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思!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心仪的人从来都不是你!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些话,不过都是哄你玩的!”
愣愣地领略着子夏的神情,家燃顿觉自己又恍然回到了梦境中。
一定是在做梦!不然子夏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又怎么会出人意料地降临在自己面前,说着令人费解的无情之言?
“姐姐……你说什么?”
“我说我心里的人根本就不是你!”似乎不想再让家燃怀有对自己的期望,子夏的语气异常的坚定。
“我不信!”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家燃唏嘘道,“除非你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便信了!”
子夏的心倏然软了。望着已是略显憔悴的家燃,她真相抱着他大哭一场,告诉他自己其实不是这么想的。可是一想到六盘山脚下的那三座坟茔,她的心又硬了起来。
然而,从小到大她心里只有家燃一人,教她随便说出个张三李四,别说家燃就连自己也不信。
可如今箭在弦上,不管怎样,都不能再退缩了。家燃这样人的人物,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牵扯进仇恨中来。他日后的王妃一定要是个一清二白,天下无双的女子。
正焦急间,她下意识地摸到了头上的那只胡蝶钗。一个人的影子旋即在心中闪过。
对!
只要说出这个人,家燃绝对会相信,而且无可奈何。
可若是真的说出这个人,不但自己身家性命堪忧,就连家燃怕是也难以抑制悲愤进而做出傻事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这一切在荒诞中开始,就让它在荒诞中结束吧!
“这么多年,我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当今皇上!”敛住悲绪,子夏终一横心,开口说道。
微怔片刻,家燃眼中忽地放出两道澄亮的光芒,伴随着嘴角勾起的笑意,那俊俏的面庞上尽是豪不相信。
“你说是我父皇,有何为证?”
子夏的视线倏然模糊了。从头上拔出那只胡蝶钗,她的秀发蓦然散落。
“这便是那年我初入宫时,皇上赐予我的信物!”
接过子夏手中的头钗,家燃的心随即颤抖了。
那年京察,宫中设宴,皇帝在御花园赐给金家姑娘一支头钗的故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自己多年前便已知晓。不过如何也想不到这支钗竟是父皇给子夏的信物。二人年纪相差甚远,父皇如何会对子夏产生非分之想呢?
可当晓遥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时,他竟觉子夏此言不虚。当年遥嫔进宫后,轻而易举地便得到父皇的专宠。父皇不仅再也不临幸任何一个女子,还不惜违背祖宗家法,特地耗费内帑为她打造奢靡至极的夏宫。或许在父皇眼里,那些比他小上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才是他的挚爱。
子夏——这个比遥嫔还小上五岁的佳丽,自然成了他嘴边的肥肉。
一瞬间,家燃心中便闪过卫宣公、楚平王、唐明皇、梁太祖和李元昊的影子,旋即寿王李瑁的悲惨结局便惊得他一身冷汗。
傻傻地望着手中的胡蝶钗,他已对子夏的话深信不疑。此刻,心中的仇恨已被浅浅的感激渐渐冲淡。若非子夏失而复现,深夜到此,恐怕假以时日,自己便犹如被剥光衣服在天下人面前一般,遭受奇耻大辱。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黯然地把头钗交还给子夏,家燃猛然转过身去,掩面而泣。
望着家燃瘦弱而又颤抖身躯,子夏紧咬双唇,却也止不住决堤的泪水倾泻而出。
怅然转身迈出门槛,一个声音在她内心深处久久激荡。
别了!我的家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