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把我叫醒的不是闹钟,而是小雪的叫声。如果说莲芯是一只小懒猪的话,那么小雪就是一只机灵的猴子。昨晚我一直以为是梦里有人哭泣,但睁开眼才知道,全部都来自小雪对姑姑的呼唤。也不知道这样的吵闹,二嫂如何保证休息,二哥又如何调整他的情绪。不过,从始至终,墙壁的另一侧,没有传来一声打骂。
而此刻小雪手里拿着一根塑料魔法棒,轻轻挠着我的脚心,令我猛然坐起。“叔叔,你陪我玩一会儿呗。”
我看看床头的闹钟,上面还印着一行小字:千禧年和平市金融精英论坛留念。这姑父也太省了吧!
来不及多想,二哥也走了进来:“雪儿,你咋这么不听话呢,不能打扰叔叔休息啊。”和二哥四目相对的一刻,我怀疑他昨晚一夜未眠,两个眼袋就像是最差劲的裁缝闭着眼睛补上去的。“我上了个厕所没看住她,三儿,你再睡会儿吧?我带她出去给你关住门,这才六点多。”
“不了,哥,该起来做饭了,一会儿我陪你一起去给你爸送饭。”
“也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路上短短的十几分钟,伴着轻度的雾霾,二哥居然还睡了一觉。但是我宁可他没睡,因为这似乎给了细胞机会,往他的眼袋里冲了不少水,如今肿的更严重了。如果这是一场苦肉计的话,二哥真舍得下本钱。
但是走到病房前,二哥突然停住了。把身后的我拽到他前面,而且在敲门时再度犹豫。“要不我先别进去了,你先探探风。”
“哥,没有过不去的坎,一家人也没有隔夜的仇。你爸都这样了,了不得你跪在床前,他给你两个巴掌。你让他顺了气,才能更好的养病。不就是个赌博么,又不是杀人放火,还能把你打入死牢?老话说了,财散人安乐,以后日子还长。”
“不是,医生说了不能让他受刺激,我怕我刺激着他。”
正当我们二人争论不休时,姑姑拉开门走了出去。看到我们二人时也是十分愕然,再看到二哥手里的饭桶,自然什么都明白了。黑着脸转身回到病房,对着呆若木鸡的我们说:“来都来了,进来吧。”
听到有人来,身子刚转过一半的姑父,看到我们,立刻又转了过去。姑姑赶紧小碎步坐到床边,用手轻轻梳头一般在姑父的后背上慢慢摩挲。“孩子们给你送饭来了,正好省得我下去打,你多少吃点吧?”姑姑不等姑父表态,回过头问我们:“带了点什么,护士只让吃流食。”
“姑姑,这里面是米汤,绒绒的,煮了两个鸡蛋,但是我们把蛋黄取出来了,让姑父只吃蛋白。”这次轮到我轻轻推了二哥一把,将他一掌送到了姑父的床尾,险些把饭桶磕翻。
姑父术后按照医生的嘱托,要尽量左侧躺着休息,而此时姑姑又坐在他的身后,让他无法翻身躲避。他和二哥的照面避无可避,无奈之下索性闭起了眼睛,任由二哥在那动作。
二哥单膝跪地,单手有些扭盖子还是有些困难的。然后索性双膝跪下,把饭桶夹在两腿之间,这样才扭开了盖子。然后取出第一层,两个洁白的蛋清像两个娃娃一样晃着脑袋。二哥一只手举过头顶,就像供奉神灵一样敬畏。“爸,您吃饭。”
出乎我意料的是,姑父并没有拒绝,而是轻轻从二哥的手里接过,然后稳稳放在肚皮上。“把床给我摇起来。”
姑姑也恍然大悟,“就是,躺着怎么吃呢。杨正,辛苦你一下子。”
我赶紧从床底下抽出摇把,伴随着硌叽硌叽的声响,慢慢让姑父的身体和水平面形成了三十度的夹角。姑父轻轻拍了一下姑姑的肩膀,姑姑识趣的向脚边挪了一下,姑父这才把身子躺正。从盘子里拿出一个蛋清,眼瞅着就要放进嘴里的时候,突然问道:“哟,这鸡蛋不错啊,闻着就新鲜。多钱一个?”
“姑父,这是从您家里厨房里拿的,都是之前给雪儿买的土鸡蛋,没额外花钱。”我看二哥还跪在那里,头已经压到床板之下了。
“哦,这样啊,拿着我买的东西,还得让我领你的情,是这个意思不?”姑父对着二哥问。
二哥缓慢的摇头,就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掐着他的脖子,让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搏斗。
“对,不用领情也好,咱们明算账吧。一个鸡蛋多钱啊?是两块啊?还是两万啊?还是说二十万啊?”
“老原。”
“你闭嘴!”姑父不容姑姑多说一个字,“想让我死你就说,不想让我死你就安静的听。”姑父左手撑着床,身体化作一只蝙蝠像二哥的头顶罩了过去。“来,我听你说说,这鸡蛋多少钱一个?”
正对着姑父的我,隐约从病服的扣子间,看到一块敷料盖在胸口。我知道,将来揭开的时候,将是一条难看的蜈蚣。
“爸,我错了,您先吃饭吧。”二哥几乎就要磕头了,右手撑着地面,左手的石膏碍事的顶着左腿。
“唉,不敢当不敢当,我不是你爸爸,我当不起啊。你还是找个有钱人给他当儿子吧。要不这样,我卡里还有点零钱,给你当路费好不好?实在不行,就等我把房子都卖了,然后再送你走,行吧?”说着,将右手拿着的那颗鸡蛋,直直的扔在了二哥旁边的地上。鸡蛋掉在地上弹了一下,便也在畏惧中,不再动弹。
“老原。”姑姑轻唤了一声后,便自己住了嘴。然后又在袖子上擦拭眼泪,她的袖子已经被昨天的泪水泡重了,中间整个一片圆都是塌了的。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二哥真的哭起来,泪水掉在地上摔成了泡沫。
姑父安静的靠在枕头上,从肚子上拿起第二颗鸡蛋。“杨正,这都是你做的吧?”
我看了一眼二哥,刚要说话,却被姑父抢先了。
“你不用看他,我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熬米汤还得我们给人家把米先淘干净,能舍得一早起来做饭?这是昨天晚上玩游戏玩了个通宵吧?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好啊!”姑父饶有深意的看了二哥一眼后,就像举着一杯酒那样拿着鸡蛋看着我:“杨正,姑父谢谢你啊,孩子,这个,我吃了,代表我们两个老人感谢你的付出,不过以后你就别来了,我们家不值得你这样辛苦啊。实在不想再拖累你和你爸了。”然后祖父张开皮肤干裂的嘴唇,将一整个扔进了嘴里,噎的咳嗽起来。
好歹是吃下了,我赶紧走到二哥身边,想要扶他起来。但是二哥摇摇头,我明白他在等另一个人的指令。只好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剧情会如何发展。
这时门突然推开,父亲陪同着一位穿着白大褂一侧耳朵上耷拉着口罩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医生。我见这情势,赶紧立刻弯腰去扶二哥,并在他耳边悄悄说:“哥,快起来吧,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给你爸留点面子吧。”二哥这才极不情愿的往起站,可惜这地板又凉又硬,竟让他腿使不上力,险些把我也拖倒。
“原行长,好点了没有?”耷拉着口罩的男子倒是中气十足,一句话足以把树林的鸟群惊飞。
“马院长,好点了吧。就是感觉这个里面,还是有点不得劲儿。”
“那还不正常?咱们这个年纪,就得学会享福了!”这位马院长的无心之言,却戳中了姑父的痛处。接着他看向我们二人,“哟,两个小伙高高大大的,你家人都是精英啊!哪个是你儿子?”
姑父也顾不得什么情面,闭上双眼,看起来好像胸口很疼的样子。
“这个瘦点的是我儿子,马院长,这个胖点的,是我姐家的。”
不明就里的马院长还一个劲儿的夸:“一看就是年轻有为!你咋了,不舒服?无关人员和家属都出去,我检查一下伤口。”
父亲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赶紧出去。我正要拉二哥,却发现二哥轻轻扣上饭桶的盖子,将它端到床头柜上。然后又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鸡蛋,吹了一下塞进了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了句:“爸,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家照顾孩子了。中午想吃什么您让妈告我,我让弟弟教我做。”
“哟,这儿子多好呢!”戴好口罩的马院长也忍不住夸赞着,却没注意姑父的脸色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