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开始入伏,气温将持续走高。而病房里的闷热可想而知,姑父总是忍不住想要挠刀口,只能让姑姑不停的给他扇扇子。并且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前,姑父的刀口愈合偏慢,时不时还会有轻微的炎症,这更如同撒上了一把蚂蚁,折磨着他的神经。
而二哥每次来到病房后,也只能说一句“爸,我来了”,大约经过十几分钟的寂静后,再说一句“爸,我走了”。从头到尾,姑父就像是面对一只死而不僵的苍蝇,任由他在那里嗡嗡。而且二哥到来的时候,姑姑也出奇的沉默。至于中午拿回来的空饭桶,究竟是吃了还是倒了,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老话说,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我总觉着经历过苦难的父辈们,对饺子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就好象我至今也很想念小时候的游戏机。如今饺子片也有现成的,省去了我不少功夫。
当我陪着二哥来到病房时,正巧父亲劝说姑姑,这么多天都没回家,每天都只能凑合着洗脸洗脚,身上都快馊了。非要让姑姑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个觉,看看小雪再回来。姑姑也不知道是觉得欠着父亲还是怎么的,愣是被父亲推出了病房。姑姑不放心的看了二哥一眼,“别多说话,你爸还没好呢。”
二哥进去后还是笨拙的将饭桶打开,轻轻放在床头。姑父也依旧面向窗户,而窗帘也尽量掩饰着窗外刺眼的光。二哥准备妥当后,拿起早上的饭桶,退回到陪护床边,又像个雕塑般站着。
父亲漫不经心的走到了姑父床头,“哟,今天是饺子,不错啊!谁包的?啥馅儿啊?”
“爸,我做的,素三鲜,我怕粉丝和豆干不好消化,没放,换成了木耳和菠菜,也能补补血。”
父亲拿起一个,故意嚼的吧唧吧唧的。“嗯,不错!挺香的!姐夫,醒醒,一会儿再睡,尝尝我儿子的手艺,看看是不是比我姐做的好?”说着也不等姑父答应,就走到床尾把床立了起来,而且几乎立成了直角。姑父就算装睡,也是不可能的。
“肯定比你姐做的好吃,你姐这辈子就没做过一件漂亮事。”姑父转过身子时,假装是活动颈部,眼睛却走了一条巧妙的弧线,从我们面前的地板直接绕到了饭盒上。果然,姑父和父亲一样,都是比较喜欢吃饺子的。轻轻咬下一角试试温度后,立刻整个都填进嘴里。“不错,杨正做饭确实是一把好手,可比有些人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父亲坐回到陪护床上,“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又是擀片又是包?”
“爸,片是买的现成的,我哥和我一起包的。姑父这盒,是我哥亲自包的。不信你看。”我冷不丁抬起二哥那只裹着石膏的左手,石膏里还留着擦不净的面粉。
谁知听到这话,姑父立刻将剩下的饺子推到一边。“不吃了,我说咋吃了几个都是破的,包个饺子也没出息。”虽然饺子确实有破的,但是装盒的时候,我们确实挑的都是完整的。
“姐夫,你歇会儿,需要喝水了,让守信给你倒。我出去和杨正说个事请,一会儿就回来。”
“没事,你忙你的,我又不是不能动。”说着竟然准备下床走两步让我们看看,但是二哥向前走了两步准备去扶,姑父又退回床上盖上单子。“我还是歇歇吧,省得丢人。”
父亲和我走出去后关上了病房的门,中午连护士都悄悄躲起来吃饭去了,整个医院充满了祥和的安静,只有偶尔从水房传来冲洗饭盆的水声。父亲听里面没什么动静,也就放心的和我说起来:“这几天在你哥那,咋样?”
“没啥,挺好的。我哥把电脑让一个二道贩子收走了,在家每天陪陪孩子,晚上凉快点了,带着嫂子和小雪出去溜溜。连手机也不怎么玩了。”
“听你这么说,还真学好了?也算吧。”父亲把手插进了口袋,靠在墙上思索着。“钱了,你哥没有说钱怎么办?不是说车还在别人手里押着呢。他是打算把车赎回来呢,还是干脆把车卖了。要知道,现在车还是在他的名下,万一别人开着车撞了人,他都是要负连带责任的。他现在可真成了穷光蛋了,再赔可是真得卖房子了。”
“没有,他没说,我也没好意思问,我觉得还是等他缓过劲儿来再说吧。”我看着房门,似乎看到了一个等着十分钟倒计时的人。
“还缓什么缓?我可以为你这两天和你哥在家能想出什么办法了,弄了半天还是在等父母给你们解决?真是要气死我了!”父亲瞪我一眼,似乎也注意到了我额头渐渐显露的皱纹。“算了,我不是要批评你,只是希望你们更优秀。而且这两天,有你陪你哥,你姑姑在这挺踏实的。”
“爸,要我说,那就让我哥把车卖了吧。车这东西,越拖越不值钱,反而房子还能留下当个本。”
“你说的可容易了,以后上班怎么办,孩子要不要接送?瞧你哥和你嫂送小雪上的那个幼儿园吧,接送孩子的都是那几十万的好车。将来要是打车或者坐公交送孩子,怕不怕孩子受委屈?这几天小雪去幼儿园了没有?”
我觉得父亲的担忧是多余的,虽然他说的现象确实存在,但如果我们总顺着这样的趋势生存,那未来总会被潮流压垮。“没有,每天早上一说去幼儿园就哭,有时候哭的厉害了就躺地上。我哥现在也不说她了,由着她。嫂子虽然说,也许是碍着我在,也是不疼不痒的。”
“行了,差不多了,该是什么样,早晚还得是什么样。等你姑姑回来,你把你哥送回去,就别上楼了,你回自己家吧。也不能让他赖着你,他得自己啥也学会做才行。”我突然间发现,父亲颈后的头发,也白了不少。这些日子,他总是和姑姑交替守在病房里,相信也没有睡一个好觉。
“爸,要不你回去休息几天,我在这。”
“不用。”父亲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摸摸青色的胡茬,“以前啊,总听人说你们这代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而且一家只有一个,万一遇到事,连个帮手都没有。可你看这回,其实也不存在。没有亲兄弟咋了,不是还有表兄弟嘛。所以啊,社会在变,我们也得学会变。没有兄弟就没有兄弟吧,一样啊。”
这时,门轻轻的拉开,二哥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舅舅,我爸找你了。”
“哦,咋样,你爸又吃了点饺子没有?”
“没有。”二哥依旧面无表情,似乎姑父那一棍子,打断了太多的神经。
“哦,不吃就不吃吧。等他饿了,总会吃的。那啥,你们回吧,有事再叫你们。”父亲手贴在门上的一刻,又回头说道:“守信,你得振作啊。这样子,也不对。手要是没什么大碍了,等你爸出院,你尽快去上班吧。不就是输钱,舅舅也输过,没事。”
二哥根本没听父亲说完,就向着电梯口走去了。父亲有些失望的看着二哥的背影,也低头走进了病房。
当车子开到楼下的时候,二哥刚松开安全带,我就说:“哥,我不上去了。这几天我看你也好多了,需要我了你再打电话,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二哥错愕了一瞬,然后就像是什么都明白了。“没事,你还有考试,已经耽误你这么多天了。快回去吧,我没事,这不还有你嫂子呢。”
我突然心中不忍,想要再上去一次。但是我越来越相信父亲总能做出最聪明的决定,便也不再坚持自我。“那啥,要不你看姑姑休息好了没,我送她去医院吧?”
“那你等会儿,我上去看看。”二哥轻轻关上车门,轻的让我怀疑门是自己被车体的引力吸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姑姑果然换了一身衣服下来了。而且洗了个澡,带走了不少疲惫。姑姑进了车,迫不及待的就将攥在手里的一张卡拍在我面前。“孩儿,这是姑姑的工资卡,每个月单位都给我打三千块钱退休金,你拿去吧,三年以后你再给我。”
“姑姑,你这是干啥呢,我又不是没钱。”
“拿着吧,拿着吧。不拿我心里面不踏实,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悄悄把密码换成你的生日了。不管你用不用吧,让你拿着,总好过再落进你哥的手里吧,我实在是怕了。”姑姑两片嘴唇都吸进了嘴里,就好象一个牙齿掉光了的老太婆。
“姑姑,没事,经历了这次,我哥变了。你得对他有信心。”
“唉,我想对他有信心啊。可是,我真是不敢对他有信心了啊。谁知道过了这阵子,你姑父好点了之后,他会不会又成了那个样子。老话讲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谁知道咱钱也没了,你哥能不能回了头?卡你留着吧,只当是我挂失了。需要了,我再找你要,千万别让你哥知道啊。”
姑姑想的太天真了,都是职工家庭,都在一个屋檐下,难道还真能藏得住秘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