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箱还亮着,虽然并不刺眼,但那微弱的光就如同脆弱的生命随时都会离去。二哥的左手已经打好了石膏,坐在距离手术室最遥远的角落,似乎生怕被人发现一样。但他手里的石膏就像诱饵一样,让那些闻风而来的同事们,找到了他的存在。都喜欢安慰姑姑两句之后,对着这边的位置,长长叹一口气,好像多么有用似的。而再亲密的同事,也决计不敢向这里走两步,就好象害怕站错了队伍。
而我的手机里,已经有好事之徒上传了中午的视频,还给起了各种标题,大多数都讲述了“不孝子烂赌成性、暴躁父气绝倒地”这样的故事。还有人问我,看视频里那人像是我哥,对此我只当从没看见也没听见。但我相信,这不过是我掩耳盗铃的一厢情愿。
父亲始终耐心的陪伴着姑姑站在手术室的门口,而我则在扩建后的手术大厅两端当着通讯员。一会儿父亲把我喊过去,“告诉你哥,他爸心脏出问题了,医生说了,以后不能生气”;一会儿把我喊过去,“问问你哥,他爸得装心脏起搏器,买国产的还是进口的?”;一会儿又把我喊过去,“算了,告诉他,用国产的吧,医保给报销,家里没钱了”。
而二哥不管听到什么,都是像个捧哏的相声演员,嘴里不外乎说个“嗯”、“哦”、“好”之类的。我不知道他的手是否在疼,但是按照医生的说法,如果不好好调养,灵活性一定会受阻,说不定就此斩断了二哥的电竞生涯。二哥听到这些的时候,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终于,那灯箱熄灭了,二哥立刻站起来,远远的看着那边。接着,就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一张病床被缓缓推出,直接推进了电梯。那里的人不曾向这里看一眼,而二哥,也不敢多向前迈一步。护士大喊了两声“没人了吧”之后,电梯门合上了。二哥这才对我说,“咱俩走楼梯吧。”
二哥的腿确实没事,检查的时候连一点瘀青都没有。但此刻,下楼的他似乎非常依赖右腿。左腿轻轻点到下一级台阶,右腿快速跟上。而且他坚决不要我搀扶,可我也心疼那光溜溜的墙壁,一路摁下了许多梅花印。
病房外,许多人已经不见了,大约下午还有些重要的会议要开。而那些依依不舍的人,也在父亲的注意劝说下,慢慢离开了。还好和平市的心外科是个冷门,能够找到一个单独的病房修养。我也不得不佩服父亲的同学,一个人就能把几乎所有的科室都串下来,不去搞传媒真有点浪费。
我和二哥靠近病房门口时,那些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走的人,就像是躲避灾星一样,坚定了离去的决心。而且我相信他们在我们的身后,少不了风言风语。但更关注的,却是病房里的动静。此刻姑父在里面靠窗的床上向左侧躺着,只留给门口一个背影。父亲和姑姑,还有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在陪护床上窃窃私语。三个人的头,都快碰到一块去了。
我们就在门外耐心的等着,大约十分钟后,三人缓缓走出来。轻手轻脚,没有一点声音。那位戴着眼镜的男人走出来的时候,二哥主动说了句:“沈行长。”
这位沈行长刚才还一脸欣慰的笑容,自然的转换成了另一种,难过中带着不屑,失望中带着遗憾。把手搭在二哥的右肩上,就像得道高僧给人留下命格的批言一般,一字一顿:“小原啊,好好养病,好自为之。”说完回头看一眼姑姑,就在父亲的陪同下离开了。而他的右手,始终不松开父亲的左手腕,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谁来了。
“你快回吧,还在这里干什么?”姑姑说话的声音就如同快要干涸的山泉,被一路的垃圾阻挡着去路,只能艰难的在草沟里爬行。
“妈,用不用我进去看看我爸?”二哥是诚恳的,诚恳到他的眼睛都是闭着才说出这句话。
“算了吧,一年你俩也说不了几句,这次倒是说的多,结果呢?看来你俩还是少见面对啊。走吧,把雪儿接回家。刚才和你们沈行长也打了招呼了,你算工伤,安心在家照顾孩子吧,还有你媳妇。这下我可是真不能给你们帮忙了,实在不行,雪儿哭也得送去姥姥家了。”姑姑本就哭红的双眼,又滴出了两滴泪花,打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没心思去擦拭。
二哥站在原地,全身都在颤抖。但姑姑视若无睹,看着我问道:“杨正,姑姑对不起你啊,让你为了你哥受这么大罪。没事,我和你爸说了,随后我们那套新房子不要了,抓紧时间卖了。该还的债,还得还。”
“姑姑,我没事,受罪的是我哥。那钱放着也是放着,暂时没用。您别操心这些。”
“你是个好孩子,不知道比你哥强多少倍。钱得还,就算你不用,也得给莲芯用。那么好个孩子,将来用钱的地方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看了一眼二哥,继续对我说:“折腾了一天,饭也没顾上吃一口,赶紧去吃点吧。快去,别让你爸上来了,你们都回吧,我一个人能行。”
我自以为听懂了什么,轻轻把手摁在二哥的后背上。“哥,你差不多饿了两天了吧?走吧,咱去买点吃的,也能给你妈带点上来。”
“不用!我不想吃,你姑父暂时也不能吃。你们吃了赶紧回家吧,家里还有人饿着呢。”姑姑却未能体谅我的苦心。
我只好更加用力的推了一下二哥,二哥却像个沉重的不倒翁原地晃了两下,愤怒的看着我:“推什么推!那是我爸还是你爸?你可不是不着急吧!”
“你还有脸教训弟弟了?从小你就不争气,你爸跟着受了多少气?好不容易大点了,都觉得你守在身边,又有个好工作,我们俩是最幸福的。但是好与不好,还不是我们自己知道?你自己说,你给我们拖过一次地还是洗过一次碗?每天回家就是玩电脑,孩子不顾,老婆不管。你回去把你的那些东西收拾干净,你爸现在要尽量远离磁场,要我说,家里连WIFI都关了吧。给你几天时间回去准备吧,医生说你爸得住院观察一周,顺利的话一周以后回去,不顺利,你就好自为之吧。”姑姑听到屋里似乎传来一声轻轻的哼,“有本事,把自己父亲气的住院的,你可是全家第一个。”
姑姑的声音虽然始终很低,但是却如同一根根银针插在二哥的身上。他就如同《还珠格格》里的紫薇一样,叫天不灵叫地不应,而且更可怜的是,他根本连叫都不敢。
当二哥眼瞅着姑姑把门轻轻关上,眼帘里只留下“请保持安静”时,只能用手肘轻撞我一下,“走吧。”
电梯口正巧碰到了回来的父亲,二哥又立刻僵硬的站在原地,刚抬起的头又缩了回去,闭着眼睛低下头。“舅舅。”
父亲轻蔑的一笑,“快回吧,反正已经这样了,你再难受也没用。”接着把头微微一侧偏向我,“送你哥回去,我你就不用管了。唉,都有本事啊,你俩可是好兄弟啊!”父亲走到病房前,轻叩两声就推开了门,不需要里面的回应。
回到姑姑家里,二嫂正挺着肚子喂小雪吃饭,小雪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里的动画片。二嫂看到我们,立刻将手里的快餐盒放下,着急问道:“怎么样?没事了吧?”
二哥一言不发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耐心的向二嫂解释,试图让她放心一些。毕竟这个时候,她是家里仅次于姑父的最脆弱的人。但看到那塑料快餐盒,还是忍不住提醒她:“嫂子,以后尽量别和孩子吃外卖。这些塑料包装的东西,多少都有塑化剂的成分,尤其女孩子副作用更大。”
“没办法啊,三儿,我不会做饭,而且雪儿缠人缠的太紧,我连煮个方便面都困难。你当谁就愿意吃这东西呢?”二嫂的虽然无泪,但也禁不住手背贴着鼻子抽泣。
“哐!”的一声巨响从二哥的房里传来,小雪被吓得立刻从沙发上跳下,过来死死搂住二嫂的腿,一边哭一边大喊:“妈妈,妈妈,我怕!”
我顾不得二嫂和孩子,赶紧冲进了二哥的房间,只见那个显示器被摔在地上,塑料外壳摔出许多碎片,溅的到处都是。二哥用那绑着石膏的手将主机箱高高举过头顶,我抢先一步冲过去,从他的手里夺过机箱。若是平时,我自然不是二哥的对手,但此刻,他似乎可以任人宰割。“哥,冷静点,没必要这样。把孩子都吓着了。”
二哥坐在床边,右手捂住脸,泪水沿着嘴角缓缓流出。
“哥,别太难过了,生病本是平常事,咱们吃一堑长一智。电脑你要是决心不玩了,我给你拉到二手市场上卖了,也值不少钱了。我不也和我爸闹过,现在不也都没事了。而且,你看看你,怎么说也是家庭饱满。再看看我,除了我和我爸,什么也没剩下。”我把机箱放在地上,“我给你出个主意,这段时间,你也不用把嫂子送走了。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话,我住你这儿,因为你的手也不方便。我帮你们做饭,你勤快点,开上我爸的车,给你爸和你妈勤送着点饭,慢慢就都好了。”
二哥过了许久,才一把扯过床单,把头揉进去狠狠搓了半天。经过床单的过滤,对我说:“三儿,对不起。”
父亲也发来短信:我在医院陪你姑姑,你看好你哥,千万别让他再出事。有什么情况,立刻向我汇报,不得自作主张!父亲还在最后一个字后面,追加了三个感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