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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2014年,3月20日

2018-08-20发布 3332字

中午吃过饭我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打车前往父亲那里,不出意外,父亲还是不在家。虽然家里也不是特别混乱,但是搭在晾衣架上的衣服满是褶子,似乎从洗衣机里甩干后,父亲都不知道还有抖这个步骤。垃圾桶里很多橘子和苹果都是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异常的完整,应该是没打算吃。

电视机的屏幕因为静电的原因蒙上了一层厚尘,竟比祖父家的地板还脏。我倒是有心下次再有人去打扫祖父那里时多花点钱,把父亲这边也收拾一下。我立刻到了楼下,给父亲打过去电话:“爸,在哪了?”

“在外面,有事你说。”接着用手捂住了话筒说道:“稍等一下,儿子电话。”

确实那边的麻将声,这个电话里最常出现的伴奏,按下了暂停键。但却一点也没平息我心中的怒火。“爸,有些话我想聊聊,你在哪,我去找你。”

“随后吧,打完这圈我就回去。没事了你就到处转转,我再联系你。”

父亲挂断了电话,我却产生了强烈的直觉,他应该没走远。我顺着小区开始寻找,就当是“到处转转”了。虽然市文明办逢年过节就会贴出告示,严禁聚众赌博,但是棋牌室却始终如韭菜一般,剪掉一茬,剩下的一茬会以更凶猛的姿态长出。

所有小区的一楼都成为了我的目标,虽然他们统一撕掉了贴在窗户上的贴纸,但却没有拆除架在阳台上的简易楼梯,那都是用小拇指细的钢筋,随便找个车间师傅就能加工出来的。而这一个楼梯连成本带工钱,也不过是一个桌子一下午的抽成而已。

而且这些房子虽然都关着铁门,但是稍稍走进就可以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声音,也许当代的掩耳盗铃莫过于此了。而且我轻轻的敲门,里面的人问也不问就打开了门,有的还会纳闷的说一句“找谁”,有的直接热情的招呼,“稍等一下,马上就凑够了,你坐这桌等等”。而这些居家户改造的空间,每一间卧室都有一张自动麻将桌。有的人干脆连卧室都不要了,在真正的门后面竖着一张折叠床。不过最让我寒心的,还是有的麻将桌旁边还放着孩子的书桌,展露的作业本还标注着近几天的日期。

我转了三个小区,每个小区最少都有一个单元被彻底改造,甚至还有一个两家打通了,就差在楼道里支一张台子了。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走到第四个小区,终于在这个住户里找到了父亲。而且进门时,那个老板就盯着我的脸用力的观看,也许他敏锐的感觉到了,和一位老主顾有点联像。

更惊讶的是父亲,在别人提醒他向后看,并且看到我之后,嘴里的烟都差点惊掉了。“哟!你咋找过来了?”随即赶紧摸了一张牌,发现没用打了出去。“这是我儿子,叫叔叔们。”

“爸,让别人替你吧,我有话跟你说。”我慢慢将手伸到父亲的嘴边,“别抽了,好吗?”

父亲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将烟拿掉,顺手就往灰钢里摁,却发现那里早就没了地方。老板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这时也发现自己的服务是多么的不周到。“稍等一下啊,我给你们清理一下。”

这里给我最大的感受,大概就是除了烟,真没有别的东西,大概嗑瓜子也是一种精力的分散与浪费吧?我才发现,墙壁上有一个大功率的换气扇,也不知道老板怎么设计的,几个房间都打通了,伸到了屋外。而我之前在门外,看到那不锈钢大烟囱,还以为这是个饭馆,差点中了老板的迷魂阵。也是因着这个原因,我才没能在父亲身上察觉出明显的臭味吧。

“自摸!给钱给钱给钱!”父亲对面的一人突然高声大叫。

父亲则一声不吭,把牌扣下,推进了前面圆盘升起后露出的黑洞里。黑洞里就好象有一双贪婪的眼睛,不断的迷惑着周围的人,让他们痴迷。父亲打开面前的小抽屉,抽出一张黑桃8给了对方。然后把剩下的牌拿到手里,简单计算了一下,把牌扔到桌上。“不耍了,儿子来了,一会儿我把钱发到群里。”

父亲虽然没有怨言,但我看出了他的郁闷。出门时那位老板喊道“杨总不耍了”的时候,父亲根本眼睛都懒的瞟一下。而走到院子的当中,距离所有的楼都保持同样遥远的距离时,父亲问我:“咋了,没钱了?”

“爸,不是我没钱了,您卡里的钱我一直没怎么用。问题是,我听大伯和姑姑说,您是不是在外面欠下钱了?”

“不要听他们瞎说,他们知道个啥?管好他们自己就不错了。放心吧,你爸有钱,你看看。”说着父亲当着我的面解锁了手机,让我看他的微信余额,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四位数。但如果和他工资卡里的余额相比,真的不算什么。“放心吧,我知道自己是干啥的,你快回去吧。考完了是吧?又没考好?没关系,出去耍几天吧,只要不乱花,我死之前你都能活的很好。”

父亲的话突然让我羞愧不已,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爸,您是不是真的在赌博?我知道现在抓得严,很多人都用扑克代替现金。刚才你抽了一张八而不是随便拿一张,我就知道那个数字意义不同。一副牌四个人平分,如果都是1到K,JQK都按照10计算,那就是85个点,一个点换多少钱?您能坦白的告诉我吗?”

父亲似乎带着嘲笑,又似乎带着神气,扭扭腰,斜眼看着楼宇围拢中间的那片天。“不大,一点一百。”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虽然我不敢玩,但不代表我不知道怎么玩。一个点一百,按照最简单的玩法,一天输赢最少都是两千。如果再加上我们本地的拉庄和翻庄的打法,那么一天输赢两万根本不在话下。之前就有一个人跳河被人救起,据说就是中了仙人跳,一晚上输了六十多万。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恳求父亲:“爸,可不敢这么玩了。”

父亲的眼神一瞬间变了,变得凌厉,变得几乎能杀人。“那你说我干啥?”

这一句话就像一把刀搭在我的主动脉上,而且已经划开了一层表皮。我知道父亲绝对不会去跳广场舞,那可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我试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爸,要不你报个团出去旅游吧?你想去哪?要不去哈尔滨看冰雕?或者去西藏,都说那里特别美,咱们都没去过。”

“有什么区别?不一样是花钱,还是光出不进,我现在好歹是有出有进。放心吧,我知道是谁在你大伯和姑姑耳边瞎叨叨了,不就三五万,小家子气!抽时间我就给他补上。给你的钱,你自己看着花,多余的,不要找我要。将来你是卖房子还是卖车,我都管不住,好吧?我自己的钱,你也不要管。”

“爸,我没资格管您,可是,您也别这么玩了好吗?”

“我不玩干什?你说!你是不是也像你大伯一样,让我报个老年大学,将来好出国。人家学外语是为了将来出国看孙女,我呢?我看别人家的孙女!”父亲的一声震怒把两个老太太手里的胡萝卜都吓掉了。但他没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扭头看向四周的时候,有两个怕事的直接收起屁股下的马扎,晃晃悠悠回家去了。

“爸,那我把莲芯接回来,您照顾几天?”

“几天?来,你给我说个数,三天还是五天,我配合你,我绝对配合你,要是照顾孙女的时候我还打牌,你是我爷爷行吧?来,你给我说,你能把孩子给我接回来几天?说啊!”父亲的头发也剧烈的抖动着,额前的两缕更是像不得不发的利箭一般停在眼前。

我却真的说不出来,我连一句谎言都说不出来。

“瞧你这个样儿!哪点像是我的儿子!你要是真想离婚,你就离啊!把孩子争取过来。我反正退休了,别说三五天,就是三五年又怎样,我给你看就是了。只要我还有口气,保证不给你了磕了碰了,老师咱们都请最好的,这还不行?你总得给我找点正经事干了吧?你自己说,我不打麻将,我干啥?我会啥?你当你是有个正经工作?我给你做饭、叠被子伺候你也行啊。过来假装是我让你操心了,你让我省心过没有?你想想吧!你对这个家,还有没有价值!”

“爸,是我不好,我没出息。但是您也不能这样啊。”

“我哪样了?我拖累你了是不是?那你说,我给你多少钱就够了,剩下的我自己花行不行?以后不要听你大伯他们瞎叨叨,他们自己的事还折腾不清了。反正到了你手里,你早晚也是个花,你当是能给谁留下?我告诉你,你妈给小家伙存的钱我都交代好了,等她出嫁的时候给她。其余的,你啥也别管,管好你自己,不要哪天又躺在医院里,我再也不想去医院了!你回吧!”父亲再不看我,出了这个小区,一个转身,就进入了下一个小区,然后我就不知道他钻进了哪里。

而我,羞愧的站在原地,从未有过的懊丧充斥每一根血管。血液似乎也因为我的不争气停止了流动,我差点就坐在了地上。

过去我曾听过一个故事,一个有钱的父亲为了激励自己的儿子,谎称自己破产了,从此以后过上了清贫的生活。而他的儿子,奋发图强,终于考上了名牌大学。可是,现实却不是这样,父亲也没有假装,而我,也没有那样的励志。似乎拯救父亲的唯一方式,只有地下室的那一套教科书,难不成我还能回炉考上研究生吗?还是,我应该学习范进,有生之年,疯了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