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天权拿了父亲写的便条就往窦家大院狂奔而去。路上还担心突然说起这事，大哥可能会认为他是别有用心，还在心里想了许多说服他的理由。
人一到门口，他就觉得不大对劲，整个院子黑黢黢不说，还死一般的沉寂。他合拢双手冲屋子里连喊了好几声哥。不仅窦天枢没应声，连个下人都不见出来。他当时就觉得有点心慌，举着手电筒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果真出事了！客厅、书房、以及各个卧室，都被翻得乱七八糟，连墙壁上的字画、放在屋子里的瓷器，都被悉数卷走。更诡异的是，窦天枢一家三口，还有全部下人也都不见了人影，整个窦家大院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座空宅。
是真的出事了！
窦天权想到这一点，转身就往山下跑，他得赶紧回去和父亲商量个应对之策。人都跑得快虚脱了，总算看到了别墅里亮起的灯光。他咬着牙，又紧跑了几步，终于到了别墅的门口，这时候，他已听到里边是哭天抢地乱成一团。
他愣了有那么几秒，撒腿就往父亲的卧室跑。进屋一看，他一下就傻了。他的父亲，此刻他最需要的父亲，就斜躺在床上，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角上、胡须上染着红红的鲜血。夏姨和窦璇一人拉着他一只手，哭着叫着喊着，像是在和阎王爷比手劲。
这会儿，赵明艳像是个局外人一般，她抱着已经熟睡的窦家程，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脚。
到底是怎么回事？窦天权感觉那腿和身体都不受控制，晃晃悠悠的，感觉随时要倒下。
“天权呐，”窦璇看见他了，一头就扎进他怀里，还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脯：“爸不行了，窦家大院也完了。”
窦天权只听见脑子嗡嗡乱响，心里也乱得要命。他用力在大腿上狠掐了一下，待脑子稍微清醒了点，他这才想起去摸父亲的脉搏：“先生叫了吗？”他扭头问窦璇。
“环芳去叫了。”窦璇说。
窦天权这才来到赵明艳跟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没得到回应，他就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晃了几下：“你给我说话！”
赵明艳那死鱼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那人就像是瞬间活过来一样，她嘴一撇，就号哭起来：“快去，救你哥，他，被拿枪的人抓走了。好多警察，好多当兵的。你哥让我和家程躲在柴屋里，我捂他的嘴巴，不让他叫，不让他哭，一直捂着……”当初窦天枢老岳父出了事，是赵明艳和丈夫一起去收的尸。两枪爆头啊，当时，他父亲的脑门上有两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回来以后，她脑子就变得时而正常，时而糊涂，看起来有点神叨叨的。沉默了好一阵，又突然揪住窦天权的衣服领子：“我跟你说，井上合香那婊子跑了，她把家里值钱的细软都带跑了，”这个时候，她突然压低声音：“我跟你说，她有个奸夫，就是租界的山本，我见过的……”
“你少装疯卖傻，要不是你两口子瞎搅和，”窦璇突然冲过来给了赵明艳一巴掌：“爸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她转身叫了声爸，没得到回应，她就蹲在地方呜呜直哭。窦家程被吵醒，也张着嘴巴，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刚恢复了一点秩序的家又乱了，窦天权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家里的事，现在是千头万绪，该怎么办？他不知道，心里乱得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应付这么多的事。
好在这个时候，环芳带着夏先生回来了。先生把箱子搁在床前的柜子上，低下身号了窦万臣的脉搏，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扭头冲大家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背起箱子就往外走。等窦天权跟了出去，他才小声道：“老爷劫数到了，就算是华佗在世，恐怕也无回天之力了。”
“先生，求你再试试，试试好吗？”窦天权哀求道。
“我，最多能让他暂时清醒一会儿，”夏先生给窦万臣看了一辈子的病，两人算得上一辈子的朋友。说实话，他是不愿再去打搅老朋友的。他回到卧室，从箱子里掏出一套银针，像是在说给窦家人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给你扎两针，好歹也跟家人道个别。”
夏先生往窦万臣头上插入第五根银针的时候，终于看到病人艰难地睁开了眼角。他退到一边，示意窦天权赶紧过去。
“天权，”这会儿，窦万臣气息很虚弱，每说一句话得张着嘴巴喘好半天的粗气，看起来难受得很。过了一会儿，他又叫了一声夏妹。
夏姨忙不迭把耳朵凑近窦万臣的嘴边：“老爷，你说，我们听着呢。”
“天权，”窦万臣的眼神从夏姨这边又缓缓移向窦天权：“她，她是你母亲。帮我，照顾，她……”就在此时，窦万臣的喉咙像是被痰堵住了一般，除了哈哈的喘息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算是这种状况，他的眼睛也一直没离开夏姨的脸，仿佛心中有千般的不舍，万般的无奈。只是，没能坚持多久，他脑袋突然一歪，眼睛都没舍得闭上，就走完了属于他的人生。
是的，他不瞑目啊，是谁对窦家下的手他还没弄清楚，想要把财产分了也没能办到，宠爱的井上合香为什么要卷款逃跑，他更是无从知道。这一切，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成为永生未知的悬案了。
“爸！”窦璇最先意识到父亲的离世，她扑过去抓住了他的双手。
“爸，”赵明艳不知道是清醒了还是糊涂了，她像是忘了怀中儿子的存在，陡然站起身来，狠狠摇晃窦万臣的身体：“你醒醒，醒醒啊，你还得去救天枢呢……”
睡梦中的窦家程像个物件似的，重重地摔在地上，等环芳把他抱起来，他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妈，妈妈……”。
夏姨没哭，她在抚摸窦万臣的脸：“老爷，老爷，老爷！”当她叫到第三声的时候，窦万臣那怒睁的眼睛竟合上了一些。
窦天权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不能动弹的物件，可能是窗外的一棵树，也可能是家里的桌子板凳，还有可能是地上的一块石头。他默默地看着大家号哭、流泪，看着众人张大嘴巴喊叫，看着夏姨起身离开。谭老四来了，李二来了，背着箱子的另一个先生也来了。后来，白杏和翠姑也来了。窦家遭了难，她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这个时候她一定要和他在一起。白杏先是站在门口冲他挥手，他没反应，然后白杏和翠姑一前一后过来了，先是白杏抱着他哭，翠姑也偷偷捏着他的小手指哭。那一阵子，他仿佛身处一个诡异的空间，眼睛是唯一没被关闭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