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一看窦天权回来了,窦万臣显得特别激动。这小子有很久没着家了,现在他心里有好多话想要和他说呢。夏姬的日记窦璇给他看了,震惊之余,他也意识到,这二十多年,是他错了,而且错得太离谱。
那天中午,窦璇看起来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把母亲的日记本递到他手里:“爸,看了要是有不明白的,你去问问夏姨吧。”期间,窦璇就这事问了夏姨好几次,可她除了沉默就是掉泪,总之,只要是涉及到她和姐姐夏姬的过往,她几乎是一言不发。
窦万臣看完日记,除了震惊还有愤怒,他做梦都没想过,女儿燕儿的死会是夏姬造成的。那可是她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啊,怎么就下得了手——当年,那场起得莫名其妙的大火把他的燕儿几乎烧成了一块黑炭。当时夏姬抱着他的腿哭得声嘶力竭,说放火的人是夏妹。他当时就疯了,顺手抄起一根鞭子,打得夏妹的身体血糊糊一片。打着打着,他也哭了:“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呐,那么乖的丫头,也下得了毒手?”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夏妹哭着说了一句她没有。他认为她是狡辩,手下的鞭子就更狠了,巴不得弄死她给闺女报仇。看他眼里有了凶光,夏妹反倒不哭了,梗着脖子任由他手中的鞭子打在身体上。当天,要不是有下人跪地求情,说夏妹怀有身孕,估计她已经死在他的鞭子下了。
窦万臣在房间里找到夏姨,并把泛黄的日记扔到她跟前:“夏妹,难道你想瞒我一辈子吗?”
夏姨翻看日记的时候,也不说话,就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窦万臣在床沿上坐下,用力把她揽进了怀里:“你咋就这么傻?”二十几年了,自从燕儿遭遇意外之后,他就没再碰过这个女人的身体。他恨这个心如毒蝎的女人,也恨自己当初瞎了眼。要不是亡妻有遗愿,他早就让她为燕儿陪了葬。
因为激动,夏姨那肩膀就抖得更厉害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还能有再被他抱入怀里的这一天。
“哭吧,你哭出来吧。”窦万臣轻轻抚摸着夏妹脸上那一道道如蚯蚓一般的瘢痕,心里难过得很。
夏姨先是小声呜咽,后来不知道想到什么,就嚎啕大哭起来。待她由嚎啕再次转为呜咽的时候,窦万臣替她擦了脸颊上的泪水。他觉得,这张以前在他眼中丑陋无比的脸,突然变得漂亮了。他似乎又看到当年那个如小猫般依偎在怀里的漂亮姑娘,她总是那么安静、那么温顺、那么地让人心生怜爱:“告诉我真相吧,夏妹。”
“老爷,你能相信那事不是我干的,比什么真相都重要!”夏姨深情地看着窦万臣,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渐渐变得明亮,脸颊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他和她似乎同时回到了年轻时代。
当年,堂姐夏姬让她做陪嫁丫头到窦家,从心里来说她是不愿意的。以为伯父亲口说过,要把她当亲闺女一样嫁出去。她对未来的夫婿还抱有幻想呢。同时,她也清楚,命虽是她的,可她做不了自己的主。
好在,窦家的男主人不仅不讨厌,还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对夏姬痴情又温柔,把她宠得像个公主。当时她也幻想过,有一天能和这个男人有些交集就不枉此生了。
她和他的故事就发生在夏姬怀上燕儿的那个冬夜。那晚窦万臣在书房里看红楼梦,她担心他冷,就泡了杯热茶送过去。递茶杯过去的时候,窦万臣抬头望着她,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亮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姑娘。你长得像晴雯,性格却像极了黛玉。不对,你不像黛玉,你更像是一只安静的猫。”他抚摸她的脸,她的身体,她就像猫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那些日子,她和窦万臣似乎都迷恋上了那间书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给她讲大观园,讲黛玉葬花,她则眨巴着眼睛静静地看他。她觉得,他的眼眉、唇齿,还有那含情的微笑,都让她深深着迷。
“告诉我,”窦万臣说:“我想知道所有的真相。”
“老爷,”夏姨抽泣着说:“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爱上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怎么还在替她说话?”
夏姨叹了口气:“老爷,我说的是事实。想想啊,我和你都是她最亲的人,却一起背叛了她。其实,我能理解她当时的疯狂和愤怒。你一定要相信,当年她放火的时候,肯定不知道燕儿当时在我房间里睡觉。燕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燕儿出了意外,而且还是她亲手造成的,她一定比我们任何人都痛苦……”
“即便是这样,”窦万臣只觉得那心疼得跟针扎一般,眼眶也跟着红了:“可是,对于她临死前提出的无理要求,你无论如何也该说出实情啊。她让你一辈子在窦家做下人,让你和天权一辈子只能相见不能相认,”他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她还让我恨你和天权二十年多。你怎么这么傻,这样对你公平吗?对天权公平吗?”
“老爷。”夏姨用哆嗦的手抹去窦万臣脸颊上的泪,这会儿她又想起了慈祥的伯父。对于伯父伯母还有堂姐夏姬,夏姨这么多年始终是心存感激的。当年要不是他们收留,她和哥哥或许早就饿死了。按理说,她就不该爱上堂姐的男人。刚知道这事的时候,夏姬还哀求过她,说只要离开窦万臣,愿意给一笔丰厚的嫁妆让她嫁个可心的人家,接着还真的张罗了几个家世不错的男子让她挑选。可这世上什么事都能控制,唯有这感情是由不得自己的。夏姨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她已经走了,可我还能看到天权,还能守在你身边。我得到的比她多,我知足了,老爷。”
“你这个傻女人。”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窦万臣又吭吭咳嗽起来。夏姨忙不迭地起身替他捶后背。窦万臣抓住她的手,说:“就是苦了我们的儿子。”
“男娃多吃点苦不是坏事,”夏姨抹了眼泪冲窦万臣笑:“你看,现在他不是挺有出息的?”
窦万臣紧紧握住了夏姨的手。他想好了,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他要好好爱这个善良得像个傻子的女人。他得尽快让天权知道她妈还活着,得让他好好孝顺她。最重要的是,他得尽快想办法,把属于他的财产从老大那里要回来。
“爸,我有要紧事和你谈谈。”窦天权进了院子,没像往常一样和大家寒暄,也没向父亲嘘寒问暖,就直奔主题。
“好,去书房吧。”窦万臣亲热地拍了拍夏姨的手背,暗示她母子很快就可以相认了:“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
“天权,我要跟你说一件特别重要的事,你得有……”窦万臣刚说到重点,就被窦天权打断了:“爸,事很急,我能先说吗?”
“好,你先讲。”窦万臣自己都能感觉出,对窦天权,他比以前温柔了许多,也有耐心许多。
“爸,现在老百姓的反日情绪越来越浓。我想说的是,虽说大哥以前和日租界的人做的是正当生意,但我担心会不会有人拿这事做文章。”担心父亲没能听明白,窦天权就又把上午发生的事细说了一遍:“爸,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你的意思?”后边的话窦万臣没说,但他明白窦天权的意思。
“有备无患,您觉得呢?”
“那这样,”窦万臣想了想也觉得还是小心点的好:“你马上去窦家大院找天枢,让他务必把银票和值钱的东西都带上,到这里来一趟。”窦天权刚要走,又被叫住了:“等等,我写点东西你带上。”
窦万臣的顾忌是有道理的,他就这样空着手去,窦天枢未必会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