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殿内安静下来,曲容便听清了门外的声响。脚步声从喧杂变得整齐起来,然后统一的在同一时刻销声匿迹,一点声响也不发出来。殿外殿内,隔着一道宫墙,倒是一般安静,无由渗出一股诡异的寒凉,让人身上发冷。
曲容无心去看殿内众人,他们惶恐也好,平静也罢,都和她没了什么关系。她向太后跪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太后轻轻一点头,她就从地上站起来。严汝已经走到门口,曲容向他挥手,严汝打开宫门。
先是一条极其细小的缝隙,听清楚门外没有异动之后,这缝隙才逐渐的变得大了。太后身边派出去几个还算经事的宫人,曲容亲自上前将寝室的正门合上,这些宫人出去几个站在殿外,其余都留在门外,留神着外面的动静。皇室在尽可能的,保留着简直已经被人践踏到地底的尊严。
靳清。大梁立国数百年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被自己的朝廷重臣逼宫。似乎下一刻便要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她之前一直靳清是只狐狸,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一匹狼。垂垂老矣,威风犹在。她感受到刀锋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最多算是一只小狐狸,藏在人身后,挠着爪子小心翼翼的筹谋,每走一步都在担心行差踏错。但狼不会,即便日薄西山,他们依旧杀伐果断,一击致命。在狼出手之前,猎物永远不会察觉狼的动静。
冼王回宫的路上他们虽然有关注,但也不过是对路途的关心。没人知道,靳清到底是什么时候下的决心,什么时候和冼王达成一致,什么时候控制了禁军和军令司。曲容恨不得把靳清的心挖出来,看看这位国师是不是真的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曲容盯着因为关上门窗而变得平静、不再跳动的烛火,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严汝走出去,带着恭敬的微微弯着腰,说道:“见过国师,给冼王殿下请安。夜已经深了,宫门都已经下了钥匙了,您二位怎么进了宫了?还带着这样多的人。”说着,严汝飞快的抬眼瞟了一眼,又说:“这守殿的奴才也真不晓事,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能闻着空气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说出这番话,严汝也确实担得起一宫掌事。
没人轻举妄动。严汝虽是不入流的角色,但谁都知道他身后那座宫殿里有些什么。梁帝,太后,妃嫔,皇子,公主,一旦在这里动手,就与之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冼王道:“守殿的人下去喝茶了,公公想去看看吗?”
这位冼王的面貌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起来也并不勇猛,甚至隐隐有些孱弱之风。两条眉毛斜斜的挑上去,为他整个人提起几分精神。严汝没什么胆子接着往下看,回话道:“冼王殿下说笑了,奴才哪有那个福气。淑妃娘娘倒是对您十分挂念,一直念叨着您,挂心您的身体。常常和太后娘娘和陛下说起您小时候在宫里的事。”
站在冼王身边的靳清突然问道:“御前不曾见过,公公是哪一宫的掌事。”
严汝还未来得及说话,冼王已经回答:“是淑妃娘娘宫里的。本王出宫前常见。既然服侍的是淑妃娘娘,想必公公一定十分忠心。”
不知这扣的是哪顶帽子。严汝只能先应下。随后又半真半假的道:“冼王殿下好记性。承蒙冼王殿下还记得奴才,奴才受宠若惊。只是两位大人这么晚了站在后妃宫外,实在有些不妥。太后娘娘说了,有什么事情,可以请二位先回,明日早朝再议。”
冼王压低声音笑了一声。靳清也似乎没有了什么耐心,道:“淑妃娘娘在家信中说,太后与陛下为奸人所困,我等为勤王而来。公公既然是淑妃娘娘宫里的,就请躲开些。我不愿意脏了淑妃娘娘的宫殿,污了太后和陛下的眼睛。”
严汝大惊,问道:“国师此话是和道理?娘娘在御前伺候,一向尽心尽力,何时……”
冼王已经上前一步,手中长刀比上严汝的脖子:“奸人,你还要做戏。淑妃娘娘早已说过,你已经与方士狼狈为奸。看来果真如此。现有父皇身边服侍的克职在此,淑妃娘娘所言句句属实。你说话颠三倒四,轻易便想颠倒黑白。就算本王容得下你,天理也容不下你。众将士,就是此人并一干方士,危害龙体,胁迫太后!”
血溅三尺。曲容虽在寝宫之内,也被外面的惨叫惊住。身边也爆发出宫人的哭声。曲容捂住眼睛,闭目歇息了一瞬。她将之前克职与冼王、靳清二人的对话听了七七八八,明白这两个人不可能落人口舌,也不会在殿外与人谈条件。除了病榻上昏迷不醒的梁帝,眼下这里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太后了。曲容回身一看,太后正盯着被关闭的正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门外传来冼王的声音,似是将其余人留在了外面,只他和靳清两个人进来。
顾淑妃站在她身边,听到外面所说,惊惧的说:“我没有,我何时这样做过。方士早就被太后杀尽了,如何危害龙体,胁迫太后。克职这个小人,怎么能这样。”
曲容道:“礼部尚书顾远泽一向为国师羽翼。母后杀方士也只是赐死,顾及皇家颜面,并未外传。人为自己谋划,克职自有他的打算。如今还不是众口铄金,由他们说去。娘娘且去里面歇着吧。照顾好陛下。若陛下在此时出了意外,才是真的百口莫辩,真要被人篡位夺权了。”
顾淑妃吓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冼王难道真有这个胆子!”
曲容抓住她的胳膊,将人往里推了一步:“现在已经不是有没有胆子的事了。靳清与冼王走到这一步,若是陛下不死,与太后秋后算账,他们脖子上的脑袋必然要掉。娘娘还是去看着吧。如果到了紧要关头,请娘娘务必传陛下的话‘以大局为重’。”
曲容走到太后身边,太后问她:“你和淑妃说了什么?”
曲容跪下:“皇兄醒了,下口谕,要宣国师与冼王面圣。”
太后死死的盯着她,似乎要在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刺穿她的皮囊骨肉,直刺到人的三魂六魄里去。
太后道:“你是什么意思。”
曲容拉住太后的手:“母后,生死存亡,只在片刻之间了。”
仿佛为了应和曲容所说的话一样,靳清和冼王二人的声音已经传来。
“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太后的手十分冰冷,说道:“你去吧。”
曲容于是站起身来,道:“陛下口谕,传国师、冼王觐见。”
不久前才禁闭的门被打开,曲容吩咐两句,殿内侍奉的众人便都从小侧小心翼翼的低着头走出去,其中有些胆小的宫人,已经哭的走不动路,是被人生生驾出去的。甚至有些人连裤子都已经湿了。留下满室的狼藉。等到这些人全部出去,跪在院子里,靳清和冼王才进来。
顾淑妃放下了床边两侧的帷幔,坐在床上看着面前这一幕。她紧握着梁帝的手,之前的喧闹似乎惊扰到了这位一国之君,即便在昏迷中依旧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曲容在太后身边坐下。太后此时已经强打起精神,看见冼王和靳清,先吩咐道:“冼王,把门关上”。
冼王依言去做。太后一指两边:“你们自己随便去找地方坐吧。哀家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说说吧,你们想要什么?真想要哀家这把老骨头的命吗?”
靳清与冼王同时道:“臣不敢。”
太后坐的远,先前门外的声响,听得并不真切。曲容突然跪在地上,声音已经带了哭腔,道:“母后,多亏了冼王殿下和国师拿住了奸人,铲除了那些假称方士,实则谋逆,意图谋害皇兄的奸佞之辈。若是昆王和那些方士接着作乱,后果当真不堪设想。还请母后早下懿旨,昭告天下。惩处奸邪,讨伐方士之族,褒奖有功之臣。”
太后嘴唇颤抖着,似乎已是气急。却一句话也没说。靳清与冼王皱着眉头,均不言语。殿内唯有曲容的哭声与梁帝昏迷之中的呻吟声。
顾淑妃坐立不安,她拉着梁帝的手,觉得自己面前的人差一点就要彻底的离开人世,驾鹤西去。她更加担心自己留在偏殿的一双儿女。今日如此不平静,孩子必然已经吓坏了。眼下似乎陷入了一个僵局,让她十分不安。她想起曲容的嘱咐,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一句话。却又觉得,自己是不得不说的。她颤抖着撩开帷幔,声音也带着颤抖:"太后娘娘,陛下刚才说,请以大局为重。"
跪在地上的曲容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
太后闭上眼睛,从自己的袖中拿出一个印章来。印章看起来十分小巧,玉石制成,上面雕着一只凤凰。太后把自己的凤印我在手里,放在靠近心口的地方,慢慢弯下腰,把那凤印护住。说道:"哀家写不动了,靳清,你直接拿来吧。"
靳清走上前去,拿出自己一直放在怀里的一块丝绸。曲容起身接过,放到太后身侧的桌子上。
太后似乎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将手中的凤印飞快的放到桌子上,好像那凤印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冼王似乎早有准备,上前将印泥放到桌子上。唤道:"皇祖母。"
太后闭着眼睛,摸索起那块印章,依旧闭着眼睛。曲容扶着她的手,调整了一下位置。太后飞快的拍下去,印章印得有些歪,太后却看都不看。随手将凤印扔在地上,道:"拿着这东西滚吧。"
注:章节名出自《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
“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出自贾谊《过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