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幕布之后,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入殓师,一位在为母亲修指甲,一位在给母亲补妆。本来他们说什么都不肯让“闲杂人等”进来的,但是最终还是被我的态度和曾经的学历折服。她们还再三强调,只是为了避免我出现心理不适。
我和补妆那位说,我母亲一生喜欢简单朴素,所以千万不要把她画的像白骨精似的,只需稍微遮盖一下蜡黄的皮肤即可。棕色的毛刷轻轻的在母亲脸上拂过,连睫毛上也沾了不少细碎的粉末。再得到我的认可后,她便又拿出一个干净的黑色粉刷,擦去母亲睫毛上多余的存在,可我着实担心,不要带走母亲那干燥的睫毛。至于口红,我选了一款淡粉色,看上去更像女性未经雕饰的血肉。
母亲躺在这里,身上的旗袍是昨天刘一到家后,马不停蹄到商场里挑选的。母亲也曾说,上海的女子最是优雅,身着旗袍体态婀娜,看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就连吃蟹,也非要准备一套蟹八件才可,不像我们总是如野人一般,将蟹壳嚼碎了再吐出来,形同蛮夷。而母亲未曾买一件,据说也是因为生了我之后,身材走样,胯部着不得风。而且在教师的岗位上,过高的开叉也会遭来非议,这一误,就是一生。从此,这件黑色丝绦点缀的两朵粉玉荷花就是母亲一生的写照,愿她陪着她在黄泉路上,不必孤单。
“老公,爸让你出来呢,说你在这里耽误人家工作。”刘一从两片幕布之中露出了头。
“知道了,你出去吧。”我不耐烦的挥手,但是不论两位怎么努力,母亲的样貌在我眼中,始终不如曾经的万分之一。我也不想为难她们,只是说了一句,“就这样吧”,便走到了幕前,回到稀松的人群里。
这是我人生第二次站在这里,第一次是为了祖母,台上台下挤满了人,父亲甚至像个交警似的维持秩序。而此刻,两排人,照相都不用担心被遮住脸。殡仪馆也提供了流水线服务,什么司仪、礼仪都准备好了。只不过,昨晚父亲将大段的煽情稿全划掉了。
小婶也在今天一早赶到了,除了一点淡淡的口红,没有一点脂粉。而姑姑靠着二哥,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大哥昨晚和我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对于回来,实在是有心无力。他至今都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国外并不是满地金山银山,他又不想靠着父母过活。我告诉他,这一切,我都理解。
我安静的站在父亲身旁,而他的一只手,始终护着祖父。司仪实在没什么词好说,只是表达了对来宾的感谢后,就将母亲推了出来,让大家做告别。毕竟人少,我们不必像游客一样绕着走,大家围着母亲,最最后的放声大哭。而我,选择远离,远远的站在原地,静静的陪着看了一眼就退出的祖父。我为他搬了一把椅子,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心里都是汗水,有他的,有我的。
“你过去再看一眼吧。”祖父的声音很低。“省得别人说你。”
“不了,让他们说去吧。”如果我还在意一些人的言论,那么今后也只有一人而已,而他,断然不会再教训我。
当人群渐渐散去,留下孤零零的父亲,他明显违反了殡仪馆里的规定,两手握着母亲的手,不愿松开。
“红伟,过来吧,可以了。”祖父轻声的呼唤父亲。
父亲松开母亲的手,又去摸了摸母亲的额头,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勇气,才对两名穿的像屠夫一样的男子说,“推走吧”。紧接着,那位司仪将我们领到了另一个窗口,一扇宽敞的玻璃之后。
我拿出一张面巾纸,偷偷塞给父亲,因为他的手里,尽是白色的颜料。父亲接过后,只是捏在手里,手指动也不曾动一下。
那两位“屠夫”,戴着口罩,穿着蓝色的制服还有一件黑色的围裙。两人一个抱肩,一个抱臀,将母亲放在一片纸板之上。然后沿着折痕立起,再用手边的宽胶带固定,一分钟,就给母亲造了一个纸棺材。
盒子盖上的那一刻,我没事,静静的看。
盒子被推入焚化炉的一刻,我咬牙坚持住了。
焚化炉的仓门关闭的那一刻,我冲出了殡仪馆,在其他人追赶来之前,我对着天,对着地,“啊!啊!啊!”的嘶喊着,我希望自己可以一夜白头,也希望自己可以呕心沥血,可是,我只有嗓子变哑了。
后来,刘一出来了,她似乎在里面哭够了,眼睛和鼻子都是通红的。“老公,爸让你进去。”
原来,一切进行的比我想象的要快,焚化炉的仓门已经打开,温度仪表盘的指针还停留在一千的数字上。一个“屠夫”手持一根黑色的铁棍,前端焊接了一段平杆。在那仓炉里,母亲的尸骨赫然躺着,只有头骨苍白的立着,“屠夫”就用手里的凶器砸下,我仿佛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为什么,父亲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么残忍的画面。
接着,他就像打扫卫生一般,将母亲的遗骸慢慢刮出,掉进了一个凹槽里。我但愿他是无心的,有指甲盖一片大小不慎掉在了地上,我立刻冲到了玻璃前,头顶着玻璃。而他似乎不需要我提醒,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长柄镊子,轻轻夹起,放进了凹槽。之后,还不忘对着玻璃后的我们鞠躬致歉。这时,我才原谅了他。
此时我才发现,祖父和大伯、大娘并不在列,我轻声的问刘一,她说:“爷爷回家了,你爸不让他在这。”
我看父亲,他只是关注着“屠夫”手里的铁斗,然后母亲的遗骸被倒进了一个新的机器,那一根根、一块块苍白的骨头,哪里还有一点母亲的痕迹,她就这么消失了。那美丽的容颜,真的只停留在照片里。而父亲生前,为什么不给母亲多留下一点痕迹?
“嗡”的一声,穿过玻璃刺痛了我飘远的灵魂。而那声音停止的时候,另一个“屠夫”端上了父亲买下的骨灰盒,四四方方,没有丝毫新奇高雅之感,没有任何雕龙画风之处,只有一层紫红色的漆。“屠夫”按下另一个按钮,机器下方的漏斗就打开了,母亲的骨灰,青色的粉末如时间的细沙在金黄的绸缎里流进了最后的归宿。
其他人将花圈花篮扔进了室外的场地统一焚毁的时候,我怀抱着母亲,安静的坐在后座,看着那里挂着的“往生极乐”格外刺眼。遂任由刘一挂着“实习”的牌子在城市里穿梭。美其名曰,让她熟悉路况,尽快融入这座城市的生活。但实际上,我只是想陪母亲,再多走走,再看看她付出一生的城市,当真没什么可留恋的美丽。明天就是初四了,迎接灶王爷的日子,但我觉得,父亲那里的煤气,今后都不会打开阀门了。
在家里,我将母亲轻轻的放在床头柜上。柜子早已打扫干净,而原来占据此处的呼吸机被我胡乱的扔进了地下室,连个箱子也没给它配。而那所谓的灵堂也在今早被刘一纷纷拆掉,只想让这里尽快还原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就算是给成年人自己编一个童话,母亲只是出门去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小孩子其实不信,大人们往往真的信。
但是香炉我留了下来,将里面的香灰倒进垃圾桶,又塞填了一些小米,用的还是最新的忻州黄。取了三支檀香,给母亲点上。正当我想要在母亲的骨灰前跪拜一会儿,刘一才停好车进来。她似乎发现了一些异常,紧张的问我:“老公,你把香灰倒了?到哪了?”
“垃圾桶。”我很不耐烦她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那怎么行,香灰是给先人供养的圣物,一定要妥善处理到干净的地方,怎么能随便乱倒呢?而且现在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了,过午不焚香,这都是讲究。”
“够啦!有完没完,一天到晚穷讲究,能保佑你长命百岁还是怎么着?我倒想问你了,今天在殡仪馆的时候,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刘一明显心里有气,但在此处,她尽量克制。“我怎么了,我没觉得哪句话说错了啊。”
“怎么没有,我问你爷爷去哪了,你说‘你爸’让送走了。当着那么些人的面,那是‘我爸’是吧?不是‘你爸’?”
“你有没有必要较真啊,我又没别的意思。”
“你不是讲究多嘛?咋了,我给你说说我的‘讲究’就不行了?”
刘一站立当场,气得满脸青筋暴露。而这时,父亲也回来了,随手将钥匙扔在鞋柜,对刘一的问候也是置若罔闻。坐进沙发里,才缓缓的说。“不要吵架。”
“爸,没有,杨正心情不好,让他痛快痛快吧。”刘一话虽这么说,但是脸上看不到宽容的痕迹,我俩四目相对,空气中都有火花的味道。
“没事了你俩就回去吧,过你们的小日子,有事想过来提前打电话,我不一定在家。年马上过完了,单位挺忙。”
“爸,我有个事想跟您商量一下。”刘一突然撇下我,坐到了父亲跟前。
“说吧。”父亲闭着眼睛靠着沙发,身子也歪了。
“我这次回去,正好我们那里新建了一个文化馆,馆长是我妈的小学同学,他说那里正招人呢。我觉得,如果我在一中当老师,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孩子就照顾不好。但是我们那,上下班不那么严格,没事偷偷就跑了。这样,我又能工作,还能照顾孩子,等孩子大了,能上幼儿园了,我再把她带回来。您看怎么样?”
“我无所谓,你们俩自己商量好就行,好吧?”父亲的身体再度往下滑,几乎就要躺下了,还在苦苦支撑。
“我更无所谓。”我一句话终结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