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九九八年秋。
整个西土的上空像被扣上了一口大锅似的,沉闷着。十余天后,猛地一个巨雷将这口大锅炸了个口子,紧跟着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大雨之后天却没有放晴,淅淅沥沥的连阴雨开始无休无止地不分昼夜地下了起来。
胡白杏的精神病更加严重了,她穿着用各种颜色缝制起来的所谓凤袍,在自家的院子中一会儿跪着,一会儿盘坐,对着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的雨滴呜呜呀呀地喊,“万邺大王要修城,黑石山下水不停。吞了人命几千条,淹了良田数万倾。天蓬元帅猪刚鬣,前往西天去取经。慈悲为怀唐长老,令他堵水救黎民……”。
有人跟孙德才说,别让白杏念了,再念下去,地里快熟的庄稼都要泡出芽子来了,还有沙河的水都快满了,回头决了堤,可不得了。孙德才忙着向人们解释,胡白杏哪有那本事,她只是疯得厉害了。
采场西渣场。
吕明身上裹着雨衣,脚上蹬着几乎过膝的胶鞋,和调度、安全、技术部门的人员正在观察渣场的安全状况,多日的连阴雨导致几处地面裂缝,已经出现了滑坡迹象。
都记下来了没?吕明问。
都记下了,一会儿回去,再往图纸上标注。
警示旗怎么还没送来?催一下,赶紧插上!所有的人、车,坚决不能进入警示区域!
吕矿,渣场下面的那个选矿厂咋办?虽然是私人的,但如果出了事故,怕是也有我们的责任。
吕明点点头,你说得对,去通知他们撤离。
已经去过三次了,每次去都被他们轰出来,要不还是和吴矿汇报吧,听说……
只谈工作,不说别的!吕明摆了下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他们根本不知道二十年堆成的渣场,如果滑坡会有多大的毁坏力!看到远处的那个村子没有,就是那个位置,都会被吞没。
正说着话,吕明身上的对讲机响了。
我是调度,我是调度,吕矿收到请回答,吕矿收到请回答。
我是吕明,请讲。
请您马上回办公楼小会议室开会。
吕矿,您去开会?
是,一忙活把开会的事给忘了。
那尾矿库还去不去?
去,必须去,一会儿我再去找你们,如果去不了,你们也要严格检查,把情况如实记录,事关重大,切记。
薛晓雅提着暖壶从会议室出来,迎面碰上了刚从采场赶来的吕明,看到他手里提着雨衣,脚上蹬着雨鞋,两只裤腿湿漉漉的,愣了一下,然后顺手将雨衣接了过去,轻声说道,催了好几遍了,就等你呢吕矿。
吕明点了下头,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内烟雾缭绕,各车间科室正职领导都已到场,吴金生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正位,一边抽烟一边低头看着文件,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了眼吕明脚上的大胶鞋,微微皱了下眉头说道,老吕,你先回屋把鞋换了。
不换了,不耽误大伙的时间了!吕明抱歉地向与会人员笑了笑。
吴金生将手里的烟蒂拧灭,拿起桌上的一支笔磕了磕桌面,咳嗽了两声,说道,好了,都到齐了啊,现在开会,我先说一个问题,然后由劳资科的张科长传达一下公司的文件。我先讲一个问题,昨天我专门下黑石山看了看沿路的安全情况,回来之后,几乎一夜没睡着,小肠坡,大家都知道,有人管他叫十八盘,我昨天数了数,那弯子比十八还要多。这条盘山路是黑石山建矿时开出来的,咱们每天的班车都要经过那里,每辆车上都是几十条人命啊,昨天我看到,这么多天的雨,路面损坏的非常严重,东侧崖上的悬石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这些让我很担心,有隐患就得排除,怎么排除,今天的会,就要解决这个问题,我的基本想法是,成立一个养路队。其实去年就有过成立养路队的想法,现在看来很有必要了,当然成立养路队不能只为了解决小肠坡的路面和悬石,还有咱们矿内,从采场到渣场,采场到选矿厂这些道路,都需要日常的维护保养。以往是发动机关干部,各个车间抽调人员义务劳动,可每逢要弄路,上上下下就有怨言,是,这个活又累又不好干,冬天冷夏天热,谁也不情愿,所以才要组建一个专门的队伍!嗯,有的车间领导皱眉头了,我知道你担心啥唻,是人员对不对?没有人愿意到养路队是不是?这就是为啥把两个会放到一起开的原因!关于养路队我先说这么多,等下劳资科的同志把公司的文件传达完,大家所关心的养路队人员配置问题,也就解决了。……
吴金生的讲话很长,从组建养路队,一直讲到了生产任务,之后又突然提出一个多种经营的思路,就是在生活区内规划饭馆、烟酒店、理发馆等等服务内容,为职工日常生活提供方便。
吕明轻轻起身走出会议室,进了厕所,打开对讲机同正在尾矿库检查的几位同志进行了联系,得知尾矿库的安全状况良好后,又给采场的刘主任打了电话,刘主任说渣场危险区域已经插上的警示旗,他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会议室,吴金生还在讲话,这会儿讲到了关于如何调动职工工作积极性的问题,他的建议是,在最后一个季度,开展一次全矿各工种技能大比拼,由工会牵头做计划,马文亮当即表态坚决贯彻执行。
直到一个半小时之后,劳资科的张科长才开始宣读公司文件。
红城。一片低矮的民房中。
我看可以,爱国,就定这个吧?桑玉敏问。
孙爱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觉得地方小了,而且光线暗,屋里又太潮湿了。
桑玉敏道,这还小?就咱俩人,已经不小了,这是租房,又不是买!
不行不行。孙爱国摇摇头,我睡觉爱打呼噜,你每天还要给学生看作业,再换一家吧。
当桑玉敏提出要一起租房住的时候,孙爱国是拒绝的,他希望能像同龄人一样,在桑家洼的大院子里搭上大棚,从镇里请来厨师,像模像样的办上酒席把玉敏娶回家。桑玉敏对此不以为然,她说搞那些形式上的东西有啥用?请多少人办多少桌,人家一走,还不是两个人过日子?
最终,孙爱国没有说服桑玉敏,就在从房东手里接过钥匙的那一刻,电话响了。
小孙,我是吕明。
吕矿?你咋知道的我的电话?
不要问了,跟你透露一个消息,你可能得回矿上上班了。
不不,等等吕矿,我……这里……
今天刚开的会,公司已经下了文件,下岗职工有两个选择,要不每年给单位交一部分钱,保留公职,要不就是办理辞职手续!我给你打电话的意思,就是怕你一时冲动扔了工作,我的建议你应该把工作保留下来,估计劳资科的通知很快就会下达。好了,就这样吧,不多说了。
那一晚,孙爱国和桑玉敏一直紧紧拥抱着,直到天亮。
要不我还是不回去了,开除就开除吧!孙爱国摸着桑玉敏的头发,轻轻地说道。
桑玉敏抬起头,看着孙爱国的眼睛,问,这些年,你有过多少天完全忘记过黑石山?
孙爱国长吁了一口气,跟邢大哥,大运他们干了这么久,突然要分开,还真有点舍不得哩。
桑玉敏盯着他,抿着嘴微笑着。
孙爱国挠了挠头,说道,嗯……还有,还有也舍不得你。
桑家洼。
孙德旺坐在炕上望着窗外从屋檐下哩哩啦啦流下来的雨水,用眼袋锅子敲了敲膝盖,大概用力大了一点,疼得咧了咧嘴。
爱梅从外边提着几个塑料袋进了屋,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拿着毛巾一边擦头上的雨水,一边说,哎呀这个雨咋就停不了哩,地里湿气这么重,冬天雪肯定多,咱的酸刺柳就完了。爹,你不是会看天哩?你说说这雨多会儿能停?
孙德旺“哼”了一声,说道,不听古人言,吃亏在眼前,西土人谁不知道黑石山有水患?谁不知道古代发过水,最后还是猪八戒把水口子堵住的?
爹,那是传说。爱梅打断了孙德旺的话。
孙德旺道,祖祖辈辈的西土人,就靠这些传说活着哩,这些传说是啥?是规矩,破了这个规矩,就要出大事嘞。
对了,村里人都说,这个雨是三婶子给下了咒弄来的。爱梅坐到炕边,说道,有的人跑到三叔家门口骂街唻,爹,你说这事我是不是该去管管?
孙德旺愣了愣,咋,还有这事?那当然得管,你三叔三婶跟咱关系咋样那是咱一家人的事,这不就是欺负你三叔没儿没女?不行,我得去看看!
说着,孙德旺从炕里挪出来,用脚在炕下勾住了鞋子,往起一站,“哎吆”了一声,又坐在了炕上。
爱梅急忙一手扶住了他,爹,你慢点。
孙德旺“唉”了一声,老了,腰哇腿哇全不好使了。
孙德旺真的老了,再不像原来那样,累了,来上一斤大肥肉膘子,喝上半斤老白干,倒在坑上呼呼地睡一觉,醒了之后,便又有了力气。如今干上半天活,就浑身酸痛,得歇上一整天。
孙德福坐了牢,每个月要给生活费,尽管每次往出拿钱的时候,孙德旺都会黑着脸骂上半天,但这个钱却从来没有推迟过一天。
最让他难过和寒心的,还有爱国,他想不通,他认为儿子是孙家祖坟里冒出来的一股子青烟,本指着他光宗耀祖,哪知道突然让人下了岗,好端端的一个中专生,竟然跑到城里扛水泥背沙子去了……每想到这里,他的心口就一阵阵的绞痛。
小爱芳还在读书,看来这是全家人唯一的希望了,好在爱芳也确实争气,聪明的像个精灵,不但成绩非常优秀,还很会写文章,语文老师对她喜爱的不行,经常把她写的小文章推荐到一些少年刊物上去。不过对于娃娃读书这件事,孙德旺却经常骂街:这是啥世道么,读书识字咋敢要这么多钱!要是毛主席还在,肯定不能这样!
至于爱梅和曾二,一个天天在烂石洼忙活,一个老老实实的在黑石山上班,小日子过得还不错,但就是结婚都这么多年了,这两口子连个娃也没有,真是让人闹心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