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凌晨这会儿，山上的风停了，在月光下，被白雪覆盖着的黑石山隐隐约约的轮廓，犹如一张水墨画一般，远处的车灯，路标灯，摇摇晃晃地闪着微弱的亮光，给这平静的夜晚，添了一种生命的律动。
这次夜上采场，孙爱国掌握了这样一个情况，在黑石山矿采场夜班时候，由外来司机操作电铲，用公家的车偷矿，为了让这个盗窃看上去更符合正常生产，他们以矿充岩，说是拉的岩石，实际上就是好矿，背后的操作者，不仅仅是苏友道，还有本矿的值班干部。这些事情，矿领导不可能不知道，这算什么，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渎职，还是也参与了分赃？
困不行了，我得回去睡会去。弄明白了这一切，孙爱国站起身来。
电铲司机也站了起来，说道，对了，你叫个啥唻，把钱给了你，我得知道你是谁。他一边说着，一边点了五百块，递给孙爱国。
孙爱国笑道，算球了，我就是逗来喜哩，就替了个班，我还真能要他钱？说完，打开电铲门，等着梯子，下了电铲。
那人在电铲上打开窗户，喊道，挺讲义气！哎，我叫五宝，这礼拜晚上我都在！
孙爱国突然想到，自己冒充王来喜值班，一会来喜醒了，去取好处费，岂不是露馅了？于是他转身又向采场调度走去，推开调度室的门，看到王来喜正盖着两件大皮袄在长条椅子上睡着。
听见推门声，王来喜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孙爱国，骂道，你爹的，半夜不睡觉，来我这干啥哩！
孙爱国上前把皮袄掀开了，骂道，你他娘的不赶紧去电铲上看看，还睡？
王来喜嗖地一下坐了起来，咋了？趴窝啦。
孙爱国道，是你趴窝了，电铲正常着哩。
王来喜嘟囔着骂道，正他娘做了个好梦，让你弄醒了，算了，到点了，起他呀。
孙爱国道，天还没亮，到啥点了？
王来喜边穿皮袄边说道，你这龟儿子，半夜三更来采场，还问我？你是不是还没上过夜班？
孙爱国点头道，我那天申请上夜班，他们不准，我还纳闷，今天才知道是咋回事。
王来喜打了个哈欠，说道，都一样，新来的全有个过程，我这会顾不上跟你讲了，我得先去趟七号铲，你在这等着，别走啊，一会万一有电话，你给接着点。
孙爱国道，七号铲挺好的，我刚从那回来。
啥？王来喜站住脚，你去那干啥？
孙爱国走上前，一边给王来喜系扣子，一边说道，我啥也知道啦，你就别瞒着掖着啦。不过，除了要了盒烟，别的我可没拿。
说着，孙爱国把那盒中华拿了出来。
王来喜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低声说道，爱国，记得不，我出事那次，机关里捐款，就你捐的最多，整整一个月工资！可你们家也不富裕啊，就是从那会儿，我就从心里把你当兄弟了。
孙爱国点点头。
王来喜继续说，你的事全厂都传遍了，在动员会上得罪了吴金生，被他穿小鞋，调到保卫科了，我了解你，你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干保卫，你眼里揉不了那沙子！靠歪门邪道你肯定看不惯，但这样就要得罪人，这个得罪可不是小事，是挡了人家财路了。所以，依我看，你就凑合着上你的班，不搀和也不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孙爱国面色有些沉重，低着头，说道，来喜，我知道你拿我当兄弟，你了解我的性格脾气，我也了解你，你离开技术科以后，咱俩虽然平时接触的不多，但都关注着对方的情况。我住院，你还让刘姐捎钱给我。
王来喜打断了孙爱国的话，不说那，那算啥，我都差点去给你陪床哩，后来刘姐说，你对象一直在医院，我就没有请假。
孙爱国继续说道，有件事，你可能不清楚，你知道我为啥得罪的吴金生不？
王来喜答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为了炸药的事情，对不对？
孙爱国看着王来喜，突然有一次自己问吕明王来喜为何调走，吕明说以后你就知道了的话，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你离开技术科，也是因为这个？
王来喜点点头。
孙爱国道，当时吴金生找我，我直接回绝了，他记恨我，所以就一直找我毛病，收拾我。那你是咋处理的，吴金生不但没收拾你，怎么还让你到了调度？
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第一次就拒绝了，我是因为他吴金生胃口太大，次数越来越多，我害怕了，这家伙要是哪天炸死了人，一查一个准，谁也跑不了，问题是咱啥好处也没有，凭啥冒那个风险？所以最后一次我说不干了，他听了以后，当时没说啥，过了半个来月，让吕明找我，说是我没文凭，得腾地方，我就问那我去哪，他说吴金生建议让我去后勤。后勤啥地方，老弱病残等退休的地方，挣那俩钱连养家都不够哩！但他吴金生万万没想到，我有小本本，上面记录着哪年哪月哪天他找过我，弄出了多少雷管，炸药！我去找他，说反正我这条命也不值钱，别让老子翻脸，否则就拿上本子到冶金部告状去！他当时就软了。
孙爱国叹道，原来他也有怕的人！
王来喜道，对于咱这号人，他不是真怕，他是觉得没必要把事闹大，真怕的人你估计不知道！
孙爱国“哼”了一声，他怕苏友道，对不？
王来喜冷笑了一声，说道，对，他怕老道，因为惹急了咱，他能弄死咱，但惹急了老道，老道能弄死他。
孙爱国问，来喜，我再问你个事，以矿充渣，一晚上能走多少车？是不是每天都这样？
王来喜答道，一般情况下，不超过二十车。也不是每天如此，看谁的班，这个要上下全部协调好才行，矿领导，值班调度，保卫，这三个岗位是重点，是需要咱们矿上安排的，其他的铲车司机是他们派来的，矿车司机，给好处就拉。
孙爱国震惊了，没想到在黑石山，盗窃国有资产，居然到了如此猖獗的地步。
来喜你的那个小本本，还在不？能给我看看不？
王来喜看着孙爱国，心想，这小子想干什么？以他的性格，拿上这个本子，肯定不会是仅仅看看这么简单，难道，他想举报吴金生？这可不行，以他的能力去和吴金生苏友道这些人对着干，输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说不准连小命都得搭进去。
爱国，不管我的本子在不在，你都不要掺和进来，你是不是想告吴金生？别傻了，你弄不了他，你弄他，就等于弄老道，老道是啥人，手底下靠着他吃饭的那帮子人，就能把你活埋了！
要说孙爱国不害怕，那是假的，他很清楚对方有多么强大，但，此刻的他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支配了似的，根本无法控制住此刻的想法，孙爱国点了一支烟，不再说话。
王来喜看着他，你学会抽烟了？
孙爱国答道，刚学的。
王来喜道，学这干啥，快掐了，上瘾简单，戒起来难。
孙爱国淡淡地答道，晚了，戒不了了。
王来喜听出了孙爱国话里的意思，急得转了个圈，你咋和倔驴一样哩。
孙爱国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呛得连连咳嗽，末了，低声说道，来喜，原来的本本你还收着，记住，把它藏好，要是万一吴金生问起来，你就说早烧了。
王来喜道，我一到调度，就告诉他烧了。
另外一件，像今天这样偷矿的事，你能不能再弄个本子记上，包括你所了解到的各种情况。
王来喜低声答道，记小本本，是我的习惯，我和你不说假话，包括我自己拿过的黑钱，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
窗外，天边现出鱼肚白。
二人出了采区值班室。
爱国，我知道打你的人是老道，这家伙经常到矿上来，你现在又在矿场保卫，难免碰面，要不这样，我和他能搭上点话，要不我去找他说说？
孙爱国停住了脚步，他将脸上的围巾拽了下来，对着王来喜说道，来喜，你记住，如果我要做的事，只是为了报苏友道打我的仇，只是为了发泄吴金生刁难我的怨恨，那我和他们也就没啥区别了！
说完，孙爱国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走去。
起风了。
寒风穿过山峦，树林，沟壑，迎面扑打在他的身上，他感到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