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院外的人一听有刀,可吓坏了,只听有个苍老的声音急切地喊道,哎吆可了不得了,爱梅呀,可不能动刀哇!
爱梅愣了愣,急忙出了屋子,爹娘,你们咋来啦?
两位老人哆哆嗦嗦进了院子,对着孙德福说道,不能动刀哇,快点放下!
原来是逃跑的瘦猴把曾二的爹娘叫来了。曾武骂道,他娘的,你把曾二的爹娘弄来干啥?瘦猴说道,我看那小子下手太狠,怕你俩闹出人命来。曾武指了指瘦猴,跺了跺脚,叹了口气,道,算球,这回算是彻底栽了,不打了不打了,爱梅,你让他把菜刀扔了!
曾武从小父母双亡,是跟着叔叔长大,婶子对他不好,总是磕打他,叔叔性格怯懦,心疼侄子,却又惹不起老婆,敢怒不敢言,不过有一点,他的叔叔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因为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如此窝囊,就是因为大字不识一个的缘故,所以想方设法地把曾武供到了初中毕业。之后全国教育改革,学费贵了,婶子死活不乐意掏钱供他上学,叔叔也没了办法。
可以说,曾武在曾家窑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这让他的心里有一种强烈地自卑感,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加,又变成了一种报复心理,从前对他好的,咋样都行,从前欺负过的他的,想法设法也得祸害了人家。
其实曾二这一家子人,对曾武是有过好的,只不过赌场上,玩的就是你死我活,所以,他对曾二也并没有手下留情,当然,在曾二参赌之前,曾武也曾劝过他,但曾二不听,以他的话说,我曾二是挣国家钱的人,有工资,我家里还有宅子还有地!衣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曾武觉得既然我已经好话说尽,你偏要来,那我也没有办法。
曾二的爹娘进了院子,见到了曾武,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说道,武呀,我家那个败家子欠你多少钱,拿我老两口的宅子顶账吧。
曾武一看曾二的爹娘给他跪了,一下想到当年曾二父母有恩于自己的事,赶紧上前也跪了下来,道,哎呀你们这是干啥,都是曾家窑的,按辈分我得叫你们大伯大娘,你们这是折我寿哩!
可说了半天,两个老人就是不起,曾武给他们磕了个头,说道,行了行了,这笔账,我先不要了,以后再说行不行?
曾二他爹说道,你现在不要,以后也得要,就我那个败家的儿子,他去哪了都不知道,我们这老两口,说不准那天就咽了气,可我这可怜的儿媳妇,连房子也没了,可咋办,唉,真是没脸见先人了。
爱梅听得心酸,不由得掉了眼泪,她走过去扶起了两位老人,对曾武说道,曾武兄弟,嫂子跟你说句真心话,我嫁过来的时候,那日子过得是啥样,现在又是啥样?那会儿冬天地里没活,乡里乡亲们也耍,那都是块八毛的,可现在……唉,曾二那么好的工作,连班也不敢上了,人在啥地方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村里都好几家了。别的村怎么折腾咱管不了,可咱这村,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耍了,你在这村里说话也是响当当的人,你劝劝大伙。
曾武在地上下蹲着,听了爱梅的话,低下了头。
爱梅转过身,又对德福说道,老叔,这事说白了,也不全怪人家,怪就怪曾二自己不争气,既然输了,就得认!你包里有多少钱,先借给我,等以后我再还你,行不?
德福听了,应道,行!我去拿!
进屋拿了书包有回到院里,德福问,连本带利一共多少?
曾武低着头不说话。
结巴插言道,那会在在在炕上,你你你压着武哥那那那会儿,我我听听见了,利息不不不要了,本钱两两万!
曾武抬头骂道,用着你说唻!闭嘴!然后忽地站了起来,跺了下脚,说道,嫂子你这是干啥,你还真把我当成那种为了钱六亲不认的人了?这样吧,既然我那会儿说了不要利,那说了就得算,剩下的两万,就先记上,你要是见到曾二,告诉他,我不追他债,让他安心回来上班过日子,以后有了再说,房契我给你拿回来,这样行不?
曾二的爹娘一听,又要下跪,曾武急忙上前托住了,说,呀呀你们俩这是要逼死人哩是不?我再说的深一点,以后有就给,没有就算了行不行?
话已至此,曾二的爹娘才放了心。
说完了钱的事,曾武又对爱梅说道,嫂子泥岗跟我说了心里话,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就算我曾武不赌了,曾家窑也消停不了,你看看现在西土,哪个村子不是这样?你在咱曾家窑的名声,我服,所以今天就这样办,既不是看他曾二,也不是看那个家伙。说着,用手指了指德福。
德福瞪着曾武道,咋,你是不是不服气?今天有人家爹娘在哩,就算了,你就定点定日子,我孙德福要是不去,我就是你养的!
曾武听了德福的话,表情有些惊讶,问道,你说你叫啥?
咋,是不是让我打聋啦?老子大名孙德福,小名就叫德福!
曾武又问,那你在红城混过没?
德福回道,我刚从红城回来,问这干啥?想去红城干?
那钢城的孙德福,你认识不?曾武又问。
德福笑道,知道的还挺多,那就是我。
曾武道,难怪你他娘下手这么狠,原来是钢城的德福,也算是个名人哩。那你知道不知道收破烂的老武?
德福想了想回道,知道啊,听说那人早不干了,是,是得罪了人,让人把收购站烧了。不过我从不跟他打交道,我是听底下的兄弟说的,那小子死心眼,收东西太挑剔。
曾武咧着肿胀地嘴笑了笑,道,确实是连小学也没念完,看问题就是简单哩,我告诉你,我就是老武,我当时是挑剔,可你们兄弟们送去的来路没问题的,我也没少收,而且也总给你们高价,你还不跟我打交道,那你兄弟们卖给我的东西,你不也分钱了?
德福挠了挠头,低声说道,原来你是老武,合着前些年就打过交道了。这事弄得,还干了一仗。
爱梅看看德福,又看看曾武,插言道,要不我去小铺买点吃的,你俩人交个朋友,以后不要再打了行不?
曾武捂着已经肿胀起来的嘴唇说,你看我这嘴还能吃饭不?
孙德福心想,曾武害的别人倾家荡产,固然可恶,但看这言谈做事也算条汉子,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对头强,于是说道,咋哩,吃不了还喝不了了?
曾武斜了他一眼,咋?要不是没防住你,你以为你真能打得过我?
孙德福一咧嘴,要不现在再比划一次!
结巴插嘴道,不不不用用打了,我觉觉觉得,这这这是是一物降一物!
曾武一瞪眼骂道,说不利索就闭嘴!
听说有酒喝,村里的几个混子也来了,陪着笑脸帮着弄着弄那,一会就折腾了一桌子酒肉。
干了一杯酒,曾武看着孙德福道,要论起在钢城折腾东西,你得喊我声前辈。
孙德福问,那你咋不弄了。
曾武道,废话,进去了,还弄个屁!听我声劝,弄点钱就行了,说白了那就是偷,不是长久的事。
孙德福笑了笑,没说话。
曾武道,你他娘打架挺利索,说话咋这不痛快?就腻烦你这种人。
曾武,结巴,瘦猴,还有两个后生,再加上没有上过学的孙德福,几杯酒一下肚,一会谈红城,一会儿谈西土,一会儿谈未来,一会儿谈理想,天南海北,无拘无束,孙德福还在聊天中引用了一句诗词,“人生得意须尽欢,别把酒盅空对月。”
结巴哈哈笑了几声,啥啥别别把,是是莫把!
瘦子也笑道,还有不是酒盅,是金杯。
孙德福挠挠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觉得好听,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曾武笑道,别丢人了,啥杯呀盅呀的,是莫使金樽空对月。金樽,这边一个木,那边一个尊敬的尊,是古代喝酒的酒杯。
结巴摇着头道,武哥你你你说说的不不不不可能对!
曾武瞪着眼问,为啥?
结巴想要继续说,被瘦子拦住了,道,武哥,我替他说吧,他意思是你没文化!
曾武嘿嘿笑道,也是也是,才上完了初中,唉,想一想,还是念书好,有文化的人才真厉害。
孙德福看着曾武,露出了羡慕之色,厉害厉害,居然是初中生,我连小学都没毕业!继续说,到底是酒盅还是酒杯还是你说的那个樽?
曾武道,别听结巴的,这个我真知道,是樽,人家这个樽,底下有窟窿,能热酒哩!这是海哥说的,人家那才叫有文化。德福我跟你讲,这个海哥可是个大老板,人家开的买卖叫公司,盖楼房,开酒店,开娱乐城,还有什么贸易。你也在红城混了这么些年,蓝海,海哥,你听说过没?
孙德福点点头,知道,南城那个“碧云轩”不就是他的?厉害得很,那不是一般人,像咱这样的,见也见不到人家。哎武哥,听你这话的意思,你和这个海哥挺熟?有机会带我去见见,行不?
孙德福是个聪明人,这几年虽然弄了点钱,但这钱毕竟不是正道来的,而且,手下弄了一群贼,尤其最近,这群人胆子越来越大,有两个家伙居然进了铁厂设备库,把新电机偷出来卖了。为此自己还把那几个家伙踢了几脚。如果不尽早找个门路脱身,没准哪天就得栽进去。今天巧遇曾武,也许能找点新的来钱之道。
曾武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物,一下便听出了德福的用意,他慢悠悠地说道,这事我可不敢答应,说实话,我也不算海哥公司的人,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才会找我。德福,我是曾家窑的,你是桑家洼的,可咱都是一个西土的人,那年我一个人跑到红城,饿,冷,都是经常的事。
孙德福低下头,叹了口气。
曾武继续说道,有次我看到一块废工地,就去砸洋灰里的钢筋,有几个人赶我走,我不走,后来就干起来了,让他们捅了,忍着疼,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医院说不交钱不给看病,那血流的,我琢磨着估计活不成啦,结果遇见个姑娘,帮我交了钱,还把我送到了病房。
德福又问,那姑娘你认识?
曾武答道,不认识,给我交完钱就走了,后来才知道,人家跟医生护士都说好了,看好我别让我偷跑了,钱是人家垫的,还要找我要哩。过了两天,她来了病房,问我啥时候还钱,我说我哪有钱,有钱我还砸啥钢筋嘞?你猜她说啥?她盯着我说,其实她那天交完钱以后就后悔了,知道这钱要不回来了。
孙德福苦笑了一下,插言道,那她以后再遇见这事肯定不管了。
曾武摇摇头,那姑娘说,后悔归后悔,但以后看见还会管,她说这玩意控制不住。德福,你说,这种人是啥人?
孙德福道,这是真好人。
曾武点点头,后来她说着急去上课,我问她叫啥名,在哪个学校哪个班,等好了出去找钱还你,她没理我就走了。从那之后,她就没有再来过医院。
孙德福笑道,她去医院看病人,你可以找她看的病人去问。
曾武看了眼孙德福,道,你小子确实聪明,你说的这个我想到了,我找到她看的那个人,那人跟我说他和那个姑娘是同学。我说她给我垫了住院费,我得还她,那小子可能是看我不像好人,开始不告诉我,直到我全讲清楚了,才说是红城一中的。到了第六天,住院的钱又不够了,我就从医院跑了,后来养好了伤,我揣着改锥到处找打我的那帮小子,一个一个地跟踪,一个一个地收拾,不光收拾,还抢钱和东西,折腾了两个月,他们实在受不了了,就和我讲和了。
听到这里,孙德福嘿嘿笑了,说道,就跟咱俩刚才一样,打了再和?
曾武瞪了一眼孙德福,屁,咱俩这事是因为赌,我也没占啥理,要是我占理,你今天打了我,我早晚得还回去!
孙德福暗道,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粗鄙不堪的家伙,却能将恩怨分得如此清楚。
曾武继续说道,我为啥这样干?其实就是为了还那个姑娘的钱?这几个人和我和好后,给我凑了钱,我就去了一中,你猜咋?那姑娘不在了!
孙德福张着大嘴,打断了曾武的话,哎哎,武哥,你是不是讲《故事会》哩?能有这么巧的事?
曾武没搭理孙德福,继续讲道,还有更巧的,这姑娘为啥不在了?原因是她爹犯错误被抓了,查出来是走门子进的学校,墙倒众人推,学校把她开除了。
说到这里,几个人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孙德福开口问道,武哥,是不是到现在还因为没还上人家的钱,心里别扭?
结巴和瘦猴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曾武没有直接回答孙德福的话,而是反问道,你们说红城大不大?
瘦猴抢言道,大!
曾武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不大,就是加上全西土,都不大,要不有句话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哩!今天喝得高兴,我就多说点,我和那几个家伙好了以后,砸钢筋这点钱,慢慢看不上眼了,你只要有个小圈子,这圈子就会越变越大,今天一个,明天一个,人会越来越多,人多了,就杂了,说是弄破烂,就变成偷了,包括吃喝嫖赌,总是惹事,结巴咋结巴的,就是含电棍弄的!
结巴听了,忽的站起来说道,你,你你说你的,别提提提我那事,行不?我可喝喝多了,我,我想哭。
瘦猴说道,就是,武哥你别说他,每次喝多了他就哭,哭也结巴,就跟要断气一样,然后就吐,能恶心死人!
曾武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行,不说你俩的事,就说我自己,行不?
结巴还想说话,瘦猴拦住了他,你别说,我说,你说起来费劲。武哥,你那些事,其实也别老挂着,钱不管早晚,咱不是也还了?反正我就认你武哥,你去哪,我就跟着。
我我我我也是!结巴插言道。
孙德福眯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三个人,心想,这几个家伙,故事还真不少,听上去彼此总是骂骂咧咧,可确是真有情义,同甘过苦共患过难的弟兄。但是,自己刚才是在问红城海哥,曾武他怎么讲起自己来了?
爱梅的公婆看这几个人聊得投机,也不会再出什么事情,颤巍巍地说道,爱梅,家现在成这样了,我们也帮不上个啥,你不用挂着我们,先回桑家洼吧,这话按理真不该说,人家都怕媳妇回娘家,我们这是把孩子往回送,真是没脸哩。
爱梅安慰道,你们别这样想,这是我和红军的事,你们管好自己,我也就放心哩。天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去。
搀着老人,走到门口,爱梅转身喊道,别喝多,别打架哇!
曾武大着舌头回道,嫂嫂子你,你你放心,我我我们好着哩!
结巴道,你你你干干干啥?干干啥学学我说话?
孙德福问,武哥,你边讲边喝行不?
曾武摇了摇头,我酒量不不如你,舌头有点大了,讲不利索你别怪我。
德福举起酒杯,那我自己先来一个!
曾武说道,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