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西土镇桑家洼村。
孙德旺坐在炕里面，美滋滋地抽着烟袋，小闺女爱芳正趴在炕上写作业，爱梅走了进来，说道，哎呀怎么又趴着，眼还离本子那么近，要得近视眼哩。
爱芳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依然我行我素，爱梅又对孙德旺说道，爹，她这样你没看到哇？你也有点太惯着她了！
孙德旺啪啪啪地把烟锅在窗台上的小瓦罐里磕了磕，嘿嘿一笑，回道，你说这人老了，不光是越来越没劲，咋还越来越没脾气了，德福和爱国他俩小那会儿，我那火气就大得很。
爱梅看了孙德旺一眼，道，你这是又想他俩了，对不？
孙德旺看了看窗户外边，叹了口气，唉，你说你老叔这么多年也不回来，也不知道现在是个啥样子，我就老觉着是让我打跑的，这要是在外边……唉，去了那边，我可咋跟你爷跟你奶说么！
爱梅白了孙德旺一眼，咋又说这种话？我不是跟你说了，前些日子，老四儿子说在红城看见我老叔了，还说开着小汽车哩。
孙德旺回道，那也叫看见？你跟我说了以后，我就问老四去了，人家是看着像，没说就是。再说了，他孙德福有啥能耐我还不知道？虽然是个弟弟，但那和儿子也没啥区别，他去哪开汽车，是捡呀还是抢呀？要是真发达了，就他那性子，早开到我跟前翘屁股了。
这个比喻有点形象，把爱梅逗得噗哧一笑，说道，反正不管咋说，就我老叔那个性格，你就是家里大米白面天天供着他，他也不会在桑家洼老实待着，所以呀，你就别成天想着这事啦。
爱梅的话让孙德旺感觉舒服了些，转而又想起了爱国，叹息道，你们这四个，就你最省心，你说爱国，这上班上的，连影也看不着了，要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还以为被抓了兵丁。不过，他俩不一样，德福是操心，怕他在外边出事，爱国是闹心，你说都多大了，也不往家领媳妇。
听见这话，爱梅忽然笑了，凑到孙德旺跟前，说，爹，我咋觉着，咱家爱国和玉敏，有点……有点那啥。
你说啥？谁说的？孙德旺眨了眨眼，问道。
爱梅想了想，嘟囔着，也没谁说，我就是觉着。
那桑木匠两口子，是不错，小敏那娃就更别说了，模样好，也懂事，工作也好，可问题是……孙德旺又看了看窗外，琢磨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人家越好，我就觉着越不好。
爱梅问道，你这是啥想法！
孙德旺吧嗒了吧嗒嘴，啥想法？爹要是说了，你莫恼，就说你吧，当初我就心里嘀咕……
这咋又说起我来了！爱梅打断了孙德旺的话，以后咱闲聊，不要提他。
见爱梅有些生气，孙德旺住了嘴，他知道，爱梅对曾二是凉透了心。
他低下头伸手摸了摸爱芳的头发，说道，你姐刚才说爹哩，说爹惯着你，你说爹该咋办？
此时爱芳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很聪明也很漂亮，但性格和爱梅不同，爱芳有主意，胆子大。听见问，爱芳抬起头来，反问道，爹，你骗过人没？
孙德旺嘿嘿笑着说，爹啥时候骗过人？
爱芳道，你说的，咱家要买电视机哩，啥时候买？
孙德旺答道，过些日子，你哥回来，咱去镇上买。
爱芳高兴地坐了起来，有些惊叹地说道，哎呀，没想到，咱家这么有钱。
孙德旺笑得眯起了眼睛，嗯，有钱，有钱，咱家的钱全在爹这哩！
爱芳眨着大眼睛又问，爹，要不咱再攒攒，买个大的，我同学家现在都买25吋的呢。
孙德旺转过头问爱梅，那大的，得多少钱哇？
爱梅答道，可能四千多块吧！
孙德旺手一哆嗦，叹道，我的娘，四千多？不行不行，这钱得省着花，爱国还没成家，哪敢胡乱花。
爱梅笑着刮了下爱芳的鼻子，问，让你哥给你娶个嫂子回来，好不？
爱芳道，当然好！
爱梅听了爱芳的话，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姐不走不行。
孙德旺抽了口烟道，我知道你挂念着曾家窑那家人嘞，可爹怕你受罪，你娘死了以后，你为这个家受了不少苦，现在可好，嫁人又嫁了这么个货！
爱梅道，爹，说好了不提，咋又说起来了？
孙德旺道，不说这能说啥？我也没别的能耐了，这脑子里，天天就装着你们这些事，别的事，我想都不想，想也没用了。
爱梅笑着坐到了炕上，说道，你别说，我还真有个正事想和爹商量，这事还得你给我拿主意，帮着我一起干才行哩！
孙德旺咧着嘴看着爱梅，问，你这就是逗爹开心哩，真有事？啥事？
爱梅说道，现在有一种饮料叫沙棘汁，可好喝了，这个饮料在城里卖得可好唻！你猜是啥做的？就是咱们沙地里的酸豆豆，酸刺柳，人家城里人不像咱们这样吃，他们是用机器榨成汁，然后装瓶子里卖！我就想着，咱们村烂石洼那块地，全是砂石土，正是种酸刺柳的好地方，曾二现在欠钱跑了，可我这日子还得好好过哩。我想去村里，把烂石洼包下来，种酸刺柳！
孙德旺听了一个劲地摇头，哎哎哎，不能行不能行。
爱梅问道，咋不能行？
孙德旺磕了磕烟袋，第一，你一个女人家，好地你也弄不了，那烂石洼是啥，都是沙石。第二，你现在是曾家窑人，桑家洼咋能把地包给你？就是沙石地也不能。第三，酸刺柳那玩意，都是野长的，我还没听说有人种那东西。第四，就是弄成了，只靠那点东西，不划算，不划算，所以不能行！
爱梅听了爹的这番话，差点笑出声来，爹，你啥时候这么有文化啦，说话还一二三四的，像个村干部！爹，我和你说的意思，就是要请你帮忙唻，我不是桑家洼的人了，可你是呀，你来承包行吧？至于种植，咱西土人对酸刺柳还不了解？烂石洼有水，成活没啥问题，三年就能开花结果，五年就旺果，技术上不是啥问题。还有，那块地荒着也是荒着，咱先请村里干部吃个饭，送条烟，他们肯定愿意包给咱，而且他们还能用这个项目和乡里镇里要奖励，也是他们的工作成绩不是？咱跟村里签合同，签二十年，三十年！三年以后，如果有了收入，每年给村里交点钱！还有，等酸刺柳活了，土质就变得比这会儿好多了，再在里面栽上枣树，那不也能卖钱？爹，真的，这个准能行！
孙德旺刚刚还为自己的一二三四得意呢，如今听了爱梅的这番解释，一下张大了嘴吧，娃，这些是自己想的？
爱梅捂着嘴笑了，回道，爹呀，我哪有这本事，自己能想出来？跟你说吧，镇上小学的校长，就是我们村的，人家有文化，见识多，有一回他们在村里聊这个沙棘汁，被我听到了，我就问这东西真能行不，他说真能行，后来还送了本书，书里面怎么种怎么收，怎么储藏运输，都写着哩。
孙德旺转了转眼珠子，道，要是校长说的，那准能行，这有学问的人，干啥事都有根有据，你看爱国，就是有学问……
孙德旺正想夸夸自己的儿子爱国，就听到院子里喊，孙德旺，你家来贵客了！
听到喊声，孙德旺向外望去，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揉了揉眼，还是看不清，对爱梅问道，是谁来啦？
爱梅叫了声是你天天想得那个人，然后就跑了出去。
德福乐呵呵地看着爱梅，你变样了。
爱梅擦了擦眼泪，回道，老叔，你长高了。
孙德福确实比原来高了不少，有一米七五的样子，而且还壮实了许多，小夹克，牛仔裤，一双灰白色运动鞋，头发也不是从前乱蓬蓬的模样，而是改成了小寸头，肤色白白净净，脸上五官精致，分明已经长成了一个帅小伙子了。
德福离家的时候，爱芳还小，根本不认得他，爱梅告诉爱芳，这是亲叔。爱芳看着德福，叫了声叔。德福摸着爱芳的头说，我走的那会，你还比不上门口的拐棍高唻！
孙德旺咳嗽了两声，咋唻，还提拐棍的事，这是记仇唻？
德福看着炕上的孙德旺，眼前的大哥明显变老了，头发白了一半还多 ，他鼻子一酸，双膝着地跪了下来，哥，我跟你磕一个！
孙德旺急忙从炕上挪下来，托住德福的肩膀，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瞬间流了出来，哪有弟给哥磕头的，快起来，不能行。
爱梅也忍不住掉了眼泪，说了声我给老叔弄点饭去，转身出了屋。
爱芳看着眼前的一切，拉着爱梅的衣角，姐，我帮你抱柴火。
德福拉住了爱芳的小手，道，走，跟老叔去车里拿东西，看看老叔给你买回啥来啦！
爱芳怯怯地问，老叔你买汽车了？
德福摸着爱芳的头，嗯，明天老叔开汽车送你去念书，好不？
好！爱芳开心地蹦了起来。
德福和爱梅大包小包的往屋里搬东西，孙德旺孙德旺在一旁看呆了，你这是要开小卖铺还是咋？
最后一件，是一台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