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红城市北城区光明大道幸福街。“碧云轩”洗浴中心。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西土大地上,在通往烂石洼的那条小路上,他们欢快地奔跑着,穿过一片长满杂草和矮树的荒地,眼前一亮,烂石洼的水那么清澈,清澈的能看到水底的石头,那些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诱人的金色……不,那分明就是满地的黄金,他兴奋地跳了进去,啊,好深的水,一下子就将自己淹没了……
桑玉超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把搓澡的师傅吓了一跳,手里拿着脸盆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大哥,我不知道你睡着了,浇水浇猛了。
二人搓完了身子,冲洗干净,孙德福道,咱俩楼上躺会儿醒醒酒,酒后开车危险哩。桑玉超心想,来洗澡就是酒后开的车,洗完了倒讲起酒后不开车来了。转眼见孙德福已经往楼上走,无奈便跟了上去。
二楼的大厅里光线昏暗,躺床上几乎躺满了人,有的在打呼噜,有的在抽烟喝茶,大厅的正面是一个投影屏幕,播放的是 BEYOND 演唱会,“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孙德福并没有在二楼停歇,而是穿过大厅的过道,向左边一拐,踏上了前往三楼的楼梯。桑玉超问孙德福三楼是干啥的,孙德福冲着桑玉超挤了挤眼,告诉他是单间。
到了三楼,服务生帮两人各自开了一个房间,孙德福道,送上啥你就收着,最后我结账。说罢,进了自己的屋子。
单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便已经将空间挤满了,房间里喷了些香水,闻起来比大厅里好了许多,不一会儿有服务生送来了水和果盘,洗了半天澡,真有些口渴,桑玉超倒了一杯水正要喝,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裙的姑娘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镶着玻璃钻的小手包,笑盈盈地说道,大哥你好。
桑玉超虽然听说宾馆或洗浴里都有“小姐”存在,说是做保健按摩其实就是卖淫嫖娼,但也只是听闻,自己从未亲历过,此刻亲眼见到这妖娆女子就在面前,由于紧张,喝进嘴的半口水一下子吐了出来,那姑娘见了,噗嗤一笑,道,我长得有那么难看吗,把你吓成了这样?
桑玉超一边抹着洒在腿上的水,一边说道,不,不,是,是水有点烫了。
姑娘将手包放在桌上,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一块用牙签串着的西瓜瓤,送到桑玉超的嘴边。
桑玉超摇摇头,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姑娘笑了笑,将西瓜自己吃了,然后转身把大灯关掉,只留了一盏壁灯,走到他的面前说道,一进屋就开始记时了,四十分钟一个点,加点加钱,躺下吧。
扶着桑玉超躺下,姑娘听到他粗气阵阵,问道,你咋这么紧张?不会是第一次吧?
姑娘这随意的一句话却刺激到了桑玉超,他确实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也从未跟一个女人像现在这么贴近过,但这话从眼前的,这样一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来,他感觉到自己被嘲笑了,于是他喘着粗气回道,你才是第一次!
那姑娘听了桑玉超这句情急之下说出的话,乐得一下子趴倒在了他的身上,我,我,我是第一次,你要笑死我了,我第一次,我是今天的第一次好不?笑完,姑娘将嘴巴凑到桑玉超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好啦,不胡说了,我来帮你按摩吧。
纤细的手指捏着脖颈,他听到了姑娘的呼吸,轻轻的呼吸伴着轻柔的指尖,划过每寸肌肤,忽而放松忽而紧张,犹如进入了一条清澈的河流之中,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了,所有的烦闷此时都消失了。
闭上眼,放松,放松。姑娘轻声说道。
眼前是一片金色的黍田,他躺在田地的中央,上面是蓝天白云,他听见轻轻地唰唰声,一个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是张倩,保卫科的女办事员,张倩蹲下身子问,我这颗痣好看吗?他们说这是美人痣,可我没觉得我好看啊。他正要说好看,哪知张倩脸色一变,“王科找”!这个该死的女人,桑玉超气急了,一下子抓住了她,将她掀翻在了黍田之中……
你压死我了!你下来,背后还没有捏完呢!姑娘嗔怪道。
姑娘趴在了他的背上,用双指揉捏完他的耳垂,又伸开了双手,从脖颈一直抚了下去,最后说,翻过来吧,帮你揉揉肚子。
桑玉超翻过身来,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浑身感觉像要着火一样,似乎唯有生吞了这个女人,才能浇灭这心头之火般的(一般),张开手臂将姑娘拥入了怀里。这是一座神秘的区域,他不能控制地想要探索,再也无法等待。姑娘用手托住了桑玉超的下巴,缓缓地起了身,将桑玉超再次扶着躺下了,伸着胳膊,拽过桌子上手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物件,一边抚摸着桑玉超,一边无限温柔地说道,带上这个。
姑娘低下头,垂下来的黑发在桑玉超的脸上、胸脯上,轻轻掠过,接着她直起腰来,慢慢地,越来越接近,最后发出了一声娇喃。
桑玉超感觉已经无法呼吸了,他像一头困在斗牛场中的牛一般的,横冲直撞地寻找着出口,他颤抖着,最后从天际一跃而过……接着,他的心里开始有些失落,为什么世上所有美妙的时刻,都会如此短暂?
姑娘窸窸窣窣地整理好衣衫,俯身在桑玉超的脸上亲了一口,又从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轻轻地放在桑玉超的胸脯上,甜甜地笑了笑,没想到你真是个雏,行里的规矩,你得收下,不然咱俩都会坏运气。
这咋还给我钱?桑玉超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从房间里出来,服务生说您的朋友已经下楼了。
孙德福正趴在吧台上和服务员闲聊,看起来服务员年龄不大,眉清目秀的,被孙德福逗得一个劲捂着嘴笑,接下来不知又说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小姑娘羞得正要伸手打他,却猛地吐了一下舌头,一本正经地站直了腰板。
一位穿着白色半袖衫,身材苗条的女人走近了吧台,小姑娘俯身鞠躬,叫了声“静姐好”。
看到小姑娘对这位白衫女子毕恭毕敬的样子,孙德福再不敢胡乱调侃,他转身看见桑玉超正从楼梯下来,喊道,玉超,你可真够磨蹭的。
在吧台里面翻阅账目的白衫女子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来,顺着孙德福的目光望过去。
此时的桑玉超心里乱乱的,全是刚刚发生的那件事。从三楼走到一楼,脑海里一会儿是那个姑娘白皙的身体,一会儿又是熟悉人鄙夷的目光和嘲笑,他低着头走下来,直到听到孙德福喊他,才加快了脚步,走到吧台。
桑玉超?白衫女子叫道。
苏……静?桑玉超呆住了,这些年,桑玉超无数次设想过同苏静重逢的地点和情景,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在这里。
……
桑玉超躺在宿舍的床上,一整天发生的这些事情,使他的内心有些纷乱,难以入睡,于是他下了床,走到了窗边向外望去,午夜的红城像一个玩累的孩子似的安静了许多,远处的近处的街灯懒散散地散发着昏黄的光,马路上偶尔掠过的车子,就像落了单的小动物,害怕地奔跑着,向前方追逐着……桑玉超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吐了出去,这口烟翻滚着撞到窗子的玻璃上,迅速地散开了……
一九八九年夏,夜。红城一中,操场西边小树林。
苏静轻轻地推开了桑玉超,摸了摸他的脸,要下自习课了,我们快回去吧。
不,再等一会儿。桑玉超紧紧抱住这个带着淡淡体香的女孩,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体内的血液激烈地快速流动,浑身燥热无比,他微侧着身体,手向苏静的衣服里伸去,苏静一声娇喘……
一道刺眼的光照进了小树林,接下来是一声怒吼,桑玉超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来人从苏静的身上掀了下来,接下来是一顿暴雨似的拳打脚踢。
学校档案室。
桑玉超蜷缩在墙角,苏静的父亲看了看身边的刘主任,一摆手,说道,你帮我把苏静送回去,这里的事我处理!还有,今天的事,不要传出去。
刘主任回道,明白,明白!可这……,苏局长,您要是不解气,我替您揍他!
苏局长皱了皱眉,道,你放心,出不了人命。
刘主任急忙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就去送苏静回家。说完,朝屋里的桑玉超看了一眼,转身出了屋子。
苏局长回到屋里,脚下的三接头皮鞋上,黏黏地沾了些草枝,他背着手,朝着屋顶舒了口气,又低下头来,看着桑玉超问道,问你什么,你答什么,要是装傻充愣,后果你自己想!我问你,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的?
桑玉超鼻子里嘴里全是血,肋骨那里像撕裂了一般,钻心的疼痛阵阵袭来,他咧咧嘴,答道,不到一个月。
苏局长又问,在一块儿几次了?
桑玉超低着头,斜眼瞄着那双三接头皮鞋,答道,晚自习都要去。
苏局长一脚踢在桑玉超的肩膀上,恶狠狠地骂道,每天?你他妈每天都要去,你就不怕她怀孕?
桑玉超用手抱着脑袋,哭着答道,我们,没有那样……咋能怀孕。
苏局长愣了一下,俯下了身,一字一板地问,真没有?
桑玉超害怕地点点头。
苏局长站起身来,背着手,再次朝屋顶上吹了口气,然后继续骂道,那也不行,你这是耍流氓!
门“哐”地一声被撞开了,苏静闯了进来,头发披散着冲到桑玉超面前,抱住了桑玉超,抬起泪眼,望着她的父亲,你太狠了!你看看把他打成啥样了?我就要和他好!明天就和他一起走!再也不回家了!
苏静的突然闯入,把苏局长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刘主任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人跑到这里来了!他定了定神,冷冷地说道,那我就把你锁家里!
那我就自杀!苏静死死盯着她的父亲,用手抹了一下腮边的泪珠。
苏局长深知这个女儿,自小被惯的不成样子了,气得正没法。可又转念一想,她跟这个小兔崽子的关系并没有出什么大格,不如就此收场,于是板着面孔说道,行了行了!你以为做了啥有理的事了,看看你那日记里都写了点啥,还有一点心思花在读书上没有?让这个小流氓占了便宜,你还要护着!
苏静咬着牙,狠狠地盯着他的父亲,你……你,偷看我的日记?好,你既然这样,那我就把你们的事也说出去!
苏局长睁大了眼睛,轻微哆嗦了一下,骂道,混账!你不要弄混了,我是你爸,是在为你好!他是谁,他是想占你便宜的小流氓!
刘主任满头大汗地推开了门,苏局长瞪了他一眼,指了指墙角的桑玉超,皱着眉道,你你你,送他去医院!
说完,扯着苏静向外走去。
之后的桑玉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即将出院时,学校刘主任和他单独谈了一次话,同时还带来了一些表格,这些表格是参军入伍的申请资料,填完了表格,刘主任告诉他,同学啊,你可不要恨我,按校规,这种事是要开除的,要是定个未遂,你这一辈子就毁了,这是我找苏静的爸爸,说了好几次,他才勉强同意的……
桑玉超不愿再继续想下去,他朝窗下望去,宿舍大院里走进了一男一女,那是谈情说爱的一对恋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