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九九三年九月。
红城钢铁公司,炼铁厂,保卫科。
身着一身经警制服的桑玉超来到保卫科长王永的办公室门前,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听到里面应了,推开房门进了屋子,见王科长正在办公桌前翻着文件,低声问,王科,您找我?
王科长双手捧着文件在桌面磕齐了,又把它们装进了文件夹,才抬起头来,皱着眉头指了指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
桑玉超将屁股坐在了椅子的前半部分,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这个坐姿让他显得有些驼背。
王永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从杯子的倾斜角度,桑玉超看出里面的水不多了,急忙站起来,拿起墙角桌子上的暖壶,走过去将茶杯斟满了,又小心翼翼地把暖壶放回原处,回到椅子上,用之前的姿势再次坐了下来。
水有些烫,王永连着咳了几声,用宽大的手掌抹了下嘴角,说道,昨天开会,被公司分局批了,直接点名批的!就差直接点我王永的名字了!
其实就在那个专管杂务的女办事员张倩通知桑玉超,说王科长找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准没好事,因为张倩只对他说了“王科找”三个字,就表情严肃地挺着胸脯走了,往常她可不是那个样子,一句话她能说成五分钟,有时实在没的说了,她会问,你说我该不该把这个小痦子点掉啊?我本身想点掉的,可人们都说这是个美人痣,问题是,我没觉得自己好看啊……
吭,吭……王科长又咳嗽了两声。
桑玉超站起了身,从左边的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来,还没等撕开烟盒,王科长便摆了手,抽出了桌上的玉溪香烟,他赶忙上前将王科长指间烟点燃了,他有些尴尬,自己的烟是三块多钱的,而王科长的那盒烟要二十几块一包。可就是这三块钱的烟,他自己也舍不得抽,自己抽的烟在裤兜里,价值一块多的大众烟。
他将手里的烟又装回兜里,王科,我的工作没做好,今天我还琢磨这事,下一步我准备……
王永将夹着烟卷的手摆了摆,说道,先不要表决心说计划,你到保卫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些没用的话也不用讲了。这次的事闹大了,进口的备用电机丢了,十几万的东西,管设备的部门瞒不住,副厂长那里更不可能担这个责,最后大领导就知道了,一生气,报到了公司,公司通知了分局,分局立了案,定性为刑事案件,称为 “720盗窃案”,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分局要求我们配合调查,你是二组的副组长,设备归你这块,我把你的名字已经报上去了,一定要从思想上重视起来,绷紧了弦,要保持随叫随到,积极配合好分局专案组的工作。
桑玉超站起身来,王科,我只是,只是副组长……
王永瞪着桑玉超大声问道,你啥意思?想当正组长了是不是?等不及了是不是?
桑玉超抹了把汗,王科,我没,没有。
王永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指了指椅子,舒了口气,说道,这次不比往常,都立案了,配合不好,日子不好过!所以别提什么正的副的了,再说了,老李他都多大年龄了,难道让他上去,你在家里待着是不是?年轻人,要敢于担担子!
桑玉超立刻答道,放心吧,王科,我一定好好完成工作。
王永看了看桑玉超,站起身走到门口,将门关严实了,又回到办公桌前,把手里还有半截的烟在烟缸里来回地拧着,低声说道,透漏给你一个消息,今年年底,厂里有一个经警转干警的指标,你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桑玉超的心怦怦大跳了几下,经警转干警,这可是所有经警梦寐以求的事情!他略带结巴地说道,王科您多费心,全靠您了。
王永摆了摆手打断了桑玉超的话,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的权限,就是推荐,推荐上去,最后的考查和定夺都在局里。推荐材料这块挺重要,但这块也最好搞,张倩就能写,她要不行,宣传科那几个笔杆子我也熟悉。还要说“720”这个案子,你要是参与着把案子破了,这算是个资本,再加上点其他比如你当兵抗洪的表现一类的事迹,随便写一些上去就能出彩。
桑玉超激动地说道,谢谢王科。
王永又点了支烟,说道,不要说那些客套话,我刚才说的定人选,写材料,报上去,审核,批准,这都是正规程序,谁都得按照这个步骤走,但还有其他的,你应该明白,这年月就这样,这是大气候。
说到此,王永眯着眼看着桑玉超不再说话,桑玉超心里明白,王科长所说的正规之外的其他,就是门路或者钱了,这种关系到人生命运的好机会,不打点,谁会轻易给你呢?
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当年部队退伍,凭着团长和民政局局长的关系,进了铁厂,又进了保卫科,可自己才上了几年班,工资低,根本没有什么积蓄,办这么大的事,数目不可能小得了!
王永又咳嗽了两声,随后说道,关于工作安排,都听明白了?
桑玉超点头,听明白了。
王永也点了点头,好,去吧。
此时桑玉超在红城钢铁公司炼铁厂保卫科工作,任二组副组长,工资奖金加职务津贴,每个月到手三百出头,这些钱他是计划着花的,每月一百块,用来抽烟,烟要买两种,一种贵的,一种便宜的,贵的给别人,便宜的自己抽。还有一百块买食堂的饭票,其他的钱,全存起来。说起来这日子过得有些寒酸,可桑玉超却不觉得,他很钟情于这个工作,每当他穿着和警察相差无几的经警制服,站在厂门口对进出的车辆和工人进行盘查时,心里就会涌出一种强烈的自豪感。记得有一年,厂里面派发国库券,很多工人不愿意买,聚集到厂办公楼闹事,就是他一个人将带头闹事的那个大个子放倒在地的,为此厂长还专门见了他,对他说辛苦了,那次,他的眼角都湿润了,就好像又回到了部队上似的。要知道,钢城的铁厂,可是有着十几个车间,干部职工三千多人的大厂子,厂长可不是一般人轻易能搭上话的啊。但是,经警终归不是正式的公安干警,他们的人事关系还归属厂方,在厂劳资的职工档案上,工种一栏写得还是工人。为此,桑玉超内心总是存在着一种不安,觉得自己随时都有被调离,到一线岗位做工人的可能。
这种危机感在他参加的一次保卫工作会议后,愈发地强烈了,那次,主管他们的厂领导对铁厂物资严重丢失异常生气。
“盗窃猖獗到了什么程度?在饭盒里装螺丝,在腰上捆铁丝!还有大块的钢板,整块的铁锭,球磨机用的钢球,一车车的焦炭,是怎么出去的?它们飞不出去,它们就是从你们这些所谓的保卫人员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走出去的!你们看不见!为啥看不见?厂里面的是家贼,外边的外贼,里应外合嘛!我今天讲,这种状况再不改变,你们再看不住厂里的门子,就换人!既然不能胜任,全安排到一线去!我们可以再换一批新人嘛,能者居上,就是要这样,不这样,国家的东西,就要被偷空了,作为一名保卫人员,这是渎职,这是犯罪啊同志们……”
桑玉超害怕那句“全安排到一线去”会变成真的,铁厂的一线的工作环境他清楚得很,无论什么季节,都必须裹上厚厚的防护服,那红里发着惨白的铁水流出时的炙热,只要你敢有一点暴露的地方,就会让你脱一层皮,而且时刻都有生命的危险……
日子就像无情的路人,任由你的每天或是欢喜或是忧愁,它都会毫无表情,不声不响地在你身旁走过。
一周后的下班时分,红城市钢城区的马路上,车流攒动,路边大大小小的饭馆里都坐满了人,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桑玉超蹬着一辆二八凤凰自行车,从这些门店前掠过,突然“砰”地一声响,他急忙捏住车闸,不用看,车带又被那些该死的碎玻璃扎破了。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向前看了看,这才走了一半路,离宿舍还远呢!这个点了,修自行车的也早已收摊,无奈之下,只好推着车子前行。
一辆满是尘土的捷达轿车在他的前面停了下来,从驾驶室下来一个人,冲着他咧着嘴笑着。
哎呀,德福叔?桑玉超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