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听了胡白杏的话,孙德才心里微微一惊,转念一想,年轻时想尽了办法都怀不上,如今都这个年龄了,虽说也难免钻一个被窝子,但要说能怀上娃,那可真成天方夜谭了。他将手伸到胡白杏的小腹之处,用力的按压了几下,叹了口气说道,这是子宫里的瘤子,这么大了,你就一直不知道?这得做手术!
胡白杏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抖动着,带着哭腔问道,瘤……瘤子?德才,我,我是不是要活不成了?
孙德才瞪了她一眼,骂道,亏你还管过村里的妇女工作,连个子宫肌瘤也不懂!这不是赖病的瘤,要是那种的,不等长这么大,人早就完了,子宫瘤,十个女人八个有,不往大长,都不用管它。
……
半个月后,从镇医院回来,胡白杏面色苍白的躺在炕上,抹着眼泪鼻涕地哭诉,这下完了,子宫也没了,彻底怀不了了,我的这个命呀,咋就这么苦哇!
孙德才将脸盆放在炕边的凳子上,又把暖壶里的开水往盆子里兑了一些,洗了洗毛巾,一边帮胡白杏擦脸,一边说道,动了刀,就好好养着,啥也别想,割都割了,还咧咧个啥?我跟你说,养不好,以后就是病根,阴天下雨就遭罪。
胡白杏听了,止了哭声,撅着嘴道,德才,我,我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连个娃也生不出,弄得你抬不起头来。这下倒好,是彻底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我就想着,咱俩这会儿还没真老,日子就成这个样子了,白天黑夜屋里屋外就咱俩人,这要是有一个病倒了,另一个也得完,两个都倒了,渴也得把咱俩渴死!
孙德才道,咱都这岁数了,还想那干啥,这是命,得认!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没有,就是给你八个子宫,也生不出娃来!
听了孙德才的话,胡白杏忍不住又难过了起来,还不是怪你?当初非给我断了药,那药吃得我精神头多好,就那劲头,我就不信怀不上,撞大运我也能撞上一个!可你这个老东西,废物的不行,非要做主把药断了,现在你倒埋怨起我来了!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呜呜……你们孙家,就没个好玩意儿!还有那个孙德旺,他好几个娃,穷的都快饿死了,也舍不得过继给咱一个!还当大哥,还算是亲戚?活该他亲生的娃也见不全乎,活该他骨肉分离!这就是报应!
孙德才听的有些纳闷,问道,啥叫见不到亲生闺女?啥叫骨肉分离?你说的啥?
胡白杏急忙捂住了嘴巴,闭着眼摇着头道,我是气急了,瞎骂的。
孙德才扒拉开胡白杏捂着脸的手,盯着她问道,你骂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咋从没听见过你骂这话?
胡白杏极力躲避着孙德才的眼神,回道,真的没啥,就是想骂!
孙德才继续盯着胡白杏问,你是不是有事一直瞒着人哩?
胡白杏被孙德才追问的有些慌乱了,她“哎吆哎吆”地叫道,不说了,不说了,我肚皮疼得厉害!
看到胡白杏闪烁其词的样子,孙德才坐了下来,他感到胡白杏的话绝不是随口骂出来的,再次琢磨那些话,心中突地一颤,记得当年大嫂的肚子非常大,那时两家人关系尚好,爱梅还和她白杏婶子说她娘肚里有两个娃,难道这是真的?难道大嫂怀上的不只是爱芳一个,而是一对双胞胎,在小产的时候,只留下了爱芳一个……
想到这里,他出了一头汗。
午夜的月光洒满院落,几只蛐蛐轻轻地吟唱着。
难以入睡的孙德才望着屋顶,轻声道,白杏呀,你得跟我说实话,这个事可不是小事,你瞒住了,一辈子不能心安,要瞒不住让人家知道了,会恨你恨到死,弄不好还会给咱惹来大麻烦!这些年,平日里,我惯着你由着你,咋都行,可你得知道深浅,有些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跟我说个实话吧,行不?
胡白杏也同样没有睡着,她动了一下身子,肚子上的刀口还有些隐隐作痛。
孙德才侧过身,窗外的月光,从薄薄的窗帘隐约地透了进来,打在胡白杏的脸上,泛出一丝水光,孙德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发现胡白杏哭了。
半响,胡白杏叹了口气,微微抽泣着说道,前些年年轻,心里面能扛得住事,可这两三年,我一想到这些,就闹心的受不了,尤其一见到爱芳,我就,就不敢看……德才,当年大嫂小产的,是两个娃……
原来真相果然如此,孙德才的心头一疼,颤巍巍地叹了声“老天爷!”他尽力使自己平复了下来,又问,那,那另一个哩,活着没?
胡白杏答道,当时是活着的,我听见娃哭哩。
孙德才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娃唻?谁抱走了?抱到哪里去了?
胡白杏抹了把眼泪,摇了摇头,当时只扫了个背影,其实我想追来着,但被人拉开了,他们说大嫂正在抢救,不让我离开。
孙德才看着胡白杏,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来说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责骂还是安慰?最后他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这可真是造孽哇!
屋子里沉寂了下来,孙德才感觉胸口有些憋闷,他下了炕,披了件衣裳,出了屋子。
月光洒在墙头上,树梢上,屋檐上,还有脚下的台阶和院中的小道上。
他从披着的衣裳里,摸索出一包烟,这包烟还是上次给人看病,人家送的,一直装在身上,有些褶皱了,他抽出一支烟,划着了火柴,瞬间的火光在这清幽的夜里,显得有些刺眼。
大嫂不愿意将未出生的娃过继给我,然后,就在正月十一被抓走,再然后,死了。
倘若当初她答应了过继的事,结果会是啥样?
正月十一那天,我在干啥?我在家啊,对了,记得头一天晚上闹肚子,第二天起不来炕,就一直在家躺着。
那么,大嫂被人带走的时候,孙德旺就不懂得找人帮忙?即使他走不开,德福,爱梅,爱国他们当时在哪?
还有,我在家病着躺着,胡白杏去哪了呢?她当时在村里专门负责妇女工作,上面来抓孕妇,她会不知道?
……
孙德旺连着抽了两根烟,这些疑虑一个接一个地涌上了心头,想着想着,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一九八三年腊月二十。
孙德旺踩着积雪,提着从集上买回来的几包东西进了屋子,看着老婆云秀正和爱梅笑,问道,娘俩说啥哩,高兴成这样?
身怀六甲的云秀面色红润地仰靠着被窝垛子,微微笑着答道,笑啥,你问问你闺女说得啥?
还能说啥,她就是看上你那件花布褂子了,是不是又和你要哩?
爱梅撇了下嘴,爹,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反正娘早就说了,那褂子过年的时候就给我穿,我才不着急要哩。
孙德旺“嘿嘿”笑了两声,哈了哈手,将大棉袄脱下来,抖了抖,放在炕边,说道,那是你娘俩的事,我不管,你娘愿意给你啥就给啥!
云秀将孙德旺的棉袄拽过来,咋弄的,都湿了?
孙德旺回道,没留神,滑到雪窝子里去了,这还不算,我刚躺下,就看见大老远跑过来一只黄狗,我手里还提着东西,这还了得,就思摸赶紧起来,结果脚一滑,又摔了一下子!结果这滚了两回,袄就湿了一多半。
云秀听了孙德旺的这番讲述,笑了起来,问,没摔着吧?
孙德旺回道,雪厚着哩,比炕上还软乎。
爱梅急忙翻看桌上的东西,问,爹,那咱的吃的,被大黄狗抢走没?
云秀听了爱梅的话,再次笑了,说道,傻闺女,你也不想想,要是东西被狗抢了去,你爹还能跟咱俩这么讲?他肯定提也不提这事了。
孙德旺“哼”了一声,让你说的,我还不是说大话,要是哪条狗敢把咱的东西抢了,我就把它抢回来炖了肉吃!爱梅,你去抱点柴火,把炕烧得热一点,我得把棉袄炕干。
爱梅答应着出了屋。
孙德旺又道,下午我去趟德才家,问问这生娃的事。
云秀叹了口气,道,你一提这事,我就心慌,你说现在这计划生育越来越严,我这心里真是没底。
孙德旺道,管归管,生归生,村东头老四家的,不就生了?
云秀道,老四家城里有人,家里有钱,咱咋能比么!
是,他老四家是比咱条件好得多,可咱也不是啥也没有,德才家的,是咱村里专管生娃的,咱和德才啥亲戚,和亲兄弟一样,那咱的事他们不管,就不怕外人笑话他?你忘了咱兄弟家有啥了?有首长的信哩!我看老四家的亲戚,最多是个干部,那干部能办了的事,首长能办不了?
云秀“嗯”了一声,右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理是这个理,行不行,还得看人家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