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身体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岳母寸步不离的守候在身旁,把被子的所有边角都叠了回去,唯一露在空气中的额头还铺了一块干爽的红毛巾。岳母说,女人产后最怕风,一旦受风,将来就会落下病。比如吹到头就会头疼,吹到脚就会走路不稳,吹到腰就不能长期站立。
而我则趴在婴儿车旁,对着里面的小家伙百看不厌。其实当护士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怎么这么丑!脑袋像一个纺锤,尖尖的下巴和尖尖的头顶,胎发里还布满了未擦洗干净的血丝,脑袋后护士给垫了一个水袋。
可是仅仅多看了两眼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召唤,我之前的紧张和失落逐渐如冬雪消融。小雪刚出生的时候我第一眼就很喜欢,但是此刻的喜欢和当时又不一样。可能当时更多是在欣赏,如今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完全是一种生命的呼喊。
岳母还准备了一根布条,说是要绑在襁褓四周,为的是不让孩子的四肢乱动。岳母说乱动的话,胳膊和腿都会长不直。我借着护士的话,坚决反对岳母的这一提议。
很快,父亲搀着祖父就来到了病房,让这个本来就拥挤的地方更加无处腾挪。“就没有个大一点的房间?让孩子受这罪干啥?”祖父有些嗔怪的问父亲。
“爷爷,现在都是这样。小医院倒是有病房,咱不敢去啊。”
“那倒也是。”祖父看了看旁边几张床,也是床边挤满了人,不过多数都是女人,像我们这样男人比女人多,倒不曾见。
“杨正,把孩子抱起来让你爷爷好好看看。”岳母的屁股也不曾动一下。
我轻轻的将小家伙抱起来,大夫说孩子有七斤,可我却觉得几乎没什么分量,还不如在单位抱一沓文件有分量。刚从产房里抱出来的时候,皮肤都是暗红色的,甚至有点发黑,我都怀疑是不是抱错了,毕竟我和刘一的肤色还算白。
“来,让太爷爷看看!好,真好!和你爸长得一模一样!”祖父兴许是太激动了,连我自己都看不出个雏形,怎么可能断定长得像我呢?
父亲也把脸凑了过来,“小家伙就一直这么睡的?多会儿能醒?眼睛缝倒是长,不知道眼睛大不大?来,睁开眼让爷爷看看。”口气还算清爽,看来为了孙女,这一天连根烟也没躲起来抽。
“爸,护士说了,小孩子的眼睛发育情况不一样,多会儿睁眼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概念,大概一个星期以内都是正常的。”
“一个星期?哪有那么夸张,我听说有的生下来眼睛就是睁着的。”
“你懂个甚?他是学医的还是你是学医的?不懂不要乱说,让人笑话!”
“爷爷,要不你抱抱孩子吧?”我将双手伸平,递到祖父面前。
“呀!我可想抱呢啊!但是现在胳膊也不听使唤了,万一磕碰一下可了不得!算了吧,让你爸,孩子的爷爷抱抱吧。”祖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爬过脸上一道又一道褶皱,悬在下巴上,就像成型的钟乳石反射出晶莹的光。
“我?我不会啊!”父亲从口袋拿出纸巾递给祖父,面对我伸出的手,竟然还向后退了一步。
“小时候怎么抱的我现在怎么抱孩子不就行了,这有什么会不会的,我不也是第一次?”祖父谨慎我能理解,父亲就有点矫枉过正了。
“问题是你小时候我也没抱过你啊,都是等你三岁以后我才抱的。还是你抱着吧,别倒手了,我看你抱的挺好。”
“不敢不要勉强他!”祖父也有点看不起父亲退缩的样子,擦净脸上的泪痕后,又把脸凑过来,“小宝贝,睁开眼看看太爷爷吧?”
“他哪能听见。”父亲笑着,看着,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就在这时,小家伙突然睁开了眼。泪光莹莹的双瞳,如同掩映在流云里的月亮,瞳仁格外黑、格外亮,像两颗浸在智慧中的稀世珍珠,恍如有着海洋般深不见底的感情。明净清澈,灿若繁星,让人不得不惊叹于她清雅灵秀的光芒。
“哟!真听话!”祖父也被小家伙的变化惊讶到了,左手颤颤巍巍的伸进了口袋,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红绒布袋子。两根红绳在祖父缓慢的动作下慢慢解开,露出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锁面正中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此刻受宠若惊的不止有我,还有父亲。
“爸,您花这个钱干啥,随后我给孩子买就得了。”
“你是你,我是我,能一样?我又不是给你买,这是给孩子的!”祖父举着金锁在小家伙的眼前晃动,但是小家伙不为所动,目光还紧紧锁定在祖父的脸上。“这孩子好!不哭也不闹,好!非常好!快拿住。”
一来我已经腾不出手,二来我还在等待父亲的眼色。
“爷爷给的,你就替孩子收下吧。等孩子大了再戴。”
“没事,可以戴,我买的这个是纯金的,无毒无害。《本草纲目》记载黄金能‘通利五脏’,不仅可以消炎,还能通过与皮肤的摩擦起到按摩穴位的作用,戴的吧,等长大了,太爷爷再给买个大的啊!”祖父看着小家伙,就好象怎么都看不腻似的。小家伙突然打了个哈欠,就算作回应了,惹得祖父又是一阵大笑。
我其实很清楚,父亲的担忧倒不是觉得戴黄金有什么坏处,因为他从小就不让我戴任何饰品,觉得这样的硬物贴身会硌的很难受,尤其婴儿的皮肤吹弹可破,更是娇嫩无比。而我也有一个顾虑,总觉得活在当今的社会,财不外露。炫富只会招来无妄之灾,人还是应该低调的活。何况,我们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而且,还有一个隐忧,就是大哥、二哥似乎都没有收到祖父这样的礼物。
祖父像企鹅一样摇摇晃晃走到岳母身边,“你先替孩子收着吧,辛苦你了啊!你们可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啊!”
岳母站起来从祖父手里接过那个红袋子,“哪有,哪有。”
“好了,孩子们都辛苦了,让小刘好好休息,等她回了家,我再去看她去。”祖父对岳母说完,回头又把头贴在我的耳朵边,“抽时间,带回去让你妈也好好看看。”
祖父的话我也有同感,相信母亲此时在家里早就坐不住了。
父亲送走了祖父,李阿姨从食堂带回了饭,我让她自己先吃,因为我们都在等刘一睡醒,而小家伙早就再次睡去。很快刘一醒了过来,就像电视里或者电影里那样,第一句话就是“孩子呢?抱过来我看看。”
我似乎已经能够熟练的从婴儿车拿出小家伙,当放到刘一和岳母之间的时候,刘一忍不住哭起来。
“别太激动,哪能高兴成这个样子?”
“你懂个屁!”刘一狠狠的骂我,似乎用力过猛,另一只手赶忙去护着肚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了出来。“生孩子多受罪你知道吗?一想到我女儿将来也要遭这样的罪,我心里就难受。”
“行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我不想要孩子,你们一个个都那么坚持。既然坚持,又何必后悔?“我给你冲点糖水喝吧?”
“红糖。”
我没听清楚岳母那声嘟囔。“妈,您说什么?”
“去包里拿红糖。我们那讲究的是,顺产的喝红糖水送红鸡蛋,剖腹产的喝白糖水送白鸡蛋。”
真是瞎讲究,这还有必要区别对待吗?搞得人家剖腹产的颜色那么丧气,就不值得庆贺似的。就在我倒糖水的时候,岳母将祖父送的金锁交给了刘一,同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的是一个银锁,倒是比祖父那个大了整整一倍。
“这是姥姥给外孙女的礼物。”
“妈,您有乱花钱。这不是他爷爷已经给买了。”
“咱家不能跟人家比啊。妈没钱,只能买的起银的。其实戴银的好啊,银的养人。而且能趋吉避凶,要是发现银发黑,就是提醒身体状态不好,该注意休息了。”
“都是心意,有什么贵贱之分?杨正!我问你,以后孩子是戴我妈买的还是戴你爷爷买的?”
“都戴,都戴行了吧?”当着其他三床的人,刘一诚心让我难堪。这是为了她母亲的脸面,就要扯掉我们家的脸面吗?
“什么叫都戴,孩子脖子哪有那么大的力气,不行!必须选一个!”
“戴你妈的,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刘一这才眉开眼笑的用食指点了一下小家伙的下巴。
我在心里骂道,你妈的,你妈的,都是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