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重阳,菊花溢香。
英华宫里,中元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家燃,心中尽是难以名状的庆幸。
“快起来吧!你刚下床,身子还弱,不必拘礼了!”
“谢父皇恩典!”虽是应着,可家燃还是直愣愣地跪在地上,脸上的神情甚是凝重。
微微一怔,中元对家燃的举动大为不解:“燃儿,你怎么……”
“父皇若答应儿臣的几个请求,儿臣便起来!”微颤着身子,家燃的声音还是那般洪亮。
唇角淡淡勾起一丝微笑,中元心里倒想看看他卖得什么关子。自从那日家燃在胡同出了意外,他的心便一直悬着。如今家燃痊愈,他欢喜还未足。只要不是荒谬的请求,他又怎能拒绝呢?
“哦?那你想让朕恩准什么啊?”
抬眼偷瞧龙椅上的笑眼,家燃的底气似乎足了些许:“首先,儿臣请求父皇不要过于严惩伤害儿臣的凶徒!”
这个请求倒让中元倍感意外。自己挨了几乎要了命的一刀,换作旁人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还来不及,怎会反而要求宽宥凶徒呢?
“这是为何?”
“禀父皇,凶徒行凶时,并不知道儿臣亲王的身份。况且儿臣了解到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生活艰辛。儿臣常去白锦观与那里的仙长论道,深知慈悲为本的道理,故此斗胆请求父皇传谕有司衙门,只按一般的伤人案件处理便好,不必考虑儿臣的身份。”
一番话说得中元频频点头,暗忖亲贵之内有家燃这般胸襟的人并不多。
“好,朕准了!”
“谢父皇!”跪在地上谢了恩,家燃依未起身,“还有……儿臣此次遭难,汴临府和警务部亦无太大过错……平心而论,若不是那些巡警及时赶到,儿臣怕是见不到父皇了……”
红着眼睛点点头,中元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家燃遇害的场景。虽未亲见,但经过君雪不知多少遍的哭诉,他的心中早已是惊心动魄。
多少次,他都想把汴临知府满世文革职拿问。倘若家燃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满世文一家老小也不必活在这个世上了。
看着满面宽厚的儿子,中元忽然感到如果自己百年之后家燃承继大统,那一定是位仁义之君。
这个念头虽然只在心中一闪而过,可它还是教中元心跳不已。自从谋害了准太子妃,皇太子家灿已然没有了继位的可能,次子家煌又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四子家燊整日与洋戏为伍,在自己的诸子中,似乎只有家燃才是最合格的继承者。
如若家燃能接任自己,那真是苍生之福,社稷之幸。
“好吧!难得你心存仁义。这一条,朕也准了!快起来吧!”敛住思绪,中元淡然一笑。
起身离座拉起家燃,中元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着。迎着父皇慈祥的目光,家燃只觉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自从太子哥哥患病不能理政,父皇仿佛苍老得很快。那被金冠束起的头发下,已然找不出几根乌黑的了。那张忧愁的面孔也很久未见今日这般笑容。
“身子好些了吗?伤口愈合了吗?”
“回父皇,儿臣都好了。洋人的医术的确高明,只是缝了几针便合好如初了。”
听家燃这般一说,中元的心安稳了许多。微点着头,又想起这几日君雪的惦念,他语重心长道:“之后万不可逞匹夫之勇了。闲时要多去探望你母妃。你这回险些把她急死。”
“儿臣都记下了。今后再不会让父皇和母妃担心!”
欣慰地看着家燃,中元脸上又露出慈祥的笑容:“没事你便下去吧,回去还是要多都休养。”
“诺!”
眼见家燃施礼转身,可走了几步却又转身回来,中元不由又是诧异。
“父皇,儿臣……儿臣还有个请求……就是……”
听着耳边那吞吞吐吐的声音,中元忙问:“还有何事?”
“儿臣受伤这段日子,若非金府的子夏姐姐对儿臣照顾得无微不至……儿臣恐怕好得没有这么快……儿臣……儿臣想……”
提到子夏,中元忽觉家燃那慌张的神情自己仿佛似曾相识。尽管这次遇害是源于子夏的那个荷包,可打那之后子夏日以继夜地在荣王府悉心照料家燃,想来也是极为难得的。家燃为人宽厚,有情有义,如此知恩图报也在情理之中。
“嗯,你的心思朕全都明白。昨日朕已下旨封赏过金家了,此事你不必挂念。”
“父皇……儿臣说的不是这个……儿臣想……”望着父皇那不解的眉宇,家燃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朗声说道,“儿臣自小与子夏姐姐相识,多年的交往早已是心有所属,彼此牵挂,儿臣甘愿为她去死,还望父皇成全儿臣……”
听出家燃的心里话,中元的身子不禁一抖。怪不得他伤势一好便迫不及待地入宫请安,怪不得他一来说话便是吞吞吐吐,怪不得他那慌乱的眉角自己好似从哪里见过,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金家姑娘!眼前那颗在胸膛里翻滚的心不正如二十二年前自己那般狂跳不止吗?
当年的自己不也是这样战战兢兢跪在母后身前,一吐衷肠的么?彼时自己未能迎娶玲妹妹,而此刻自己的儿子正在请求自己下旨把她的女儿指给他,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宿命吗?
愣愣地回想着陈年往事,中元半晌才回过神来。既然自己未能如愿而遗憾终生,那么为何不成全自己的孩子,让他们百年好合呢?
“难怪当初你为了那个荷包而奋不顾身,原来玄机却在这里。既然你二人你情我愿,那么朕便择日下聘礼,成全你们。”忽地想起那年自己因晚到一步而抱憾,中元马上改口道,“不!朕即刻便召太原王入宫,让他去金府传旨。”
突如其来的幸福几乎让家燃眩晕。来的路上,他的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大越虽然立志革新,但千百年来的风俗伦理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婚姻大事听从父母之命更是这个国家根深蒂固的观念。平常人家的子女亦是如此,倘若父皇另有打算,自己这个皇子又怎么能拂逆君父的不准呢?
然而,当方才父皇那沉稳的声音传入耳畔时,自己简直喜出望外。父皇不但恩准了,而且那心情似乎比自己还要急迫万倍。
望着父皇和蔼的笑脸,家燃眼中早已噙满幸福的泪水。俯身跪倒,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高声道:“儿臣多谢父皇恩典!多谢父皇天大的恩典!”
顾不得擦拭双颊簌簌而下的热泪,他又深情哽咽:“父皇如此疼爱儿子,儿子今生无以为报……唯有一辈子孝敬父皇……多谢父皇恩典……”
拉起又要磕头的家燃,中元亦是眼圈通红:“快起来吧!说这些做什么?你伤刚好,切不可过于激动啊!”
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家燃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儿子日渐高大的背影,中元仿佛看见了二十二年前自己那本该拥有的本真——挺拔的身姿,矫健的步伐以及脸上那充满幸福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