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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我用自己报答你

2018-06-01发布 5202字

城西的一片梅林下,几十名女子衣着统一,高矮错落地站在板凳上,正神情专注盯着摆在她们面前的一个古怪箱子。

忽一阵秋风拂过面颊,当中几人侧目而视,但见不远处几根梅枝也随着微风轻盈起舞。

“看这儿——好!”

随着箱子后面那人一声高喝,这几人赶忙敛起目光正视前方,只听箱子“砰”的一响,闪光之间,这幅梅林下的女学学生合影便永远地被定格了。

见照相已毕,这群身着西洋学生服的女学生便一哄而散,三两成群地往外走。

“原来这就是照相啊!”挽着子夏的胳膊向校门走去,一个胖胖的女学生似乎意犹未尽一般。

侧视这梅林的一角,子夏倍感惬意。京师女学的校区就在这梅林之后。每日下课放学,这些未来大越女子的佼佼者们便三三两两地在这梅林之中,或是闲坐怡情,或是追逐打闹。

每次闻到梅花那幽幽而来的暗香,子夏便无比钦佩家燃的心思。都说女人如花,能将女学安放到梅花林中,这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无论新政如何推行,女人出头露面毕竟亘古少有。女学学生学成之后,定会像这些梅花那样顶风傲雪,经受风霜,在世俗的目光中踽踽独行。能让女学生在梅花从中树立理想,奋发有为,其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看着子夏不经意间勾起的唇角,胖女生以为她在心中嘲笑自己没见过世面,便倏地黯然道:“我忘了,你跟我们可不一样。天天都有学部的官轿等在校门外,这相怕是也照了几百次了。哪像我这样,天天放学后就回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不是见什么东西都稀奇么……”

“好啦!我又没有说什么!”见胖女生都唠唠叨叨,子夏在校门口蓦然驻足,脸上尽是道不出的无奈,“我之前虽照过相,但也不常照的,更没有你说的照过几百次!再说,大家既然来到女学,就是姐妹一般,哪里还会有高低贵贱之分呢?”

一席话说得胖女生更为难堪。囧着面孔左右张望,当目光又落在那顶熟悉的官轿后,她便朝子夏一努嘴,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家燃的官轿一如既往地停在校门口。子夏的眼神只是微微一扫,心中便升起一丝难为情。

自从自己入了女学,家燃便每日都会准时地坐着轿子等候在校门口。无论多忙,他都风雨不误。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让子夏对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与自己生日那天的意外感动不同,这样的情愫虽不强烈,但却细腻无比,如涓涓细流般在心中潺潺流淌。

有时,她会莫名地想把自己在女学的感受,平日里的琐事甚至心中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地向家燃倾诉。起初,她并未在意这种莫名,但当一日国文课上,在学到“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的词句时,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样的情愫竟是发自心底的爱恋。

家燃还是那般调皮。有几次,当他又问道“姐姐如何感谢我”之类的话时,子夏竟有一股想要表明心迹的冲动。

尽管只是一瞬,但却足矣让她心潮澎湃。

和身边走来的几个女学生打招呼告别,子夏松开胖女生的胳膊款步来到轿子前。或许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家燃忙掀起轿帘,探身而出。

“姐姐!”眉间露出纯真一笑,家燃伸手将子夏拉入轿中。

几个轿夫见状忙俯身抬起轿子渐渐走远。

望着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轿子,胖女生眨了眨眼,脸颊尽是羡慕的神色。

在路边的饭庄饱餐一顿之后,子夏和家燃并肩走了出去。饭后散步,这几乎成了二人每晚必做的功课。望着天空一闪一闪的繁星,子夏心中腾起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然而,这只是憧憬。

自己虽是官宦小姐,但在荣亲王家燃的面前,与平常百姓无异。即便家燃果真对自己有意,那这些表明心迹的话从一个女孩子口中说出来终归是不雅的吧?

远方传来鼎沸的叫好声打断了子夏的思绪。踮起脚望了望前方那不甚看清的杂耍摊子,子夏忽地想起方才那胖女生的神情,又联想到停在饭庄的轿子,心中暗自难堪。

“要么,让他们先回吧!”停下脚步看了看家燃不解的神情,子夏低声说道,“今晚我想在外面多走走,去我们没去过的街路瞧瞧。”

子夏的请求让家燃旋即会意。自己虽身为亲王,但行动并不十分自由。若是走得稍微偏远,身后的几个小厮便会婆婆妈妈地恳求自己打道回府。

尽管每日都与子夏相处,但傍晚的时光实在过于短暂,以至让家燃总是意犹未尽。

腹有诗书气自华。

看着一身西洋女学生服的子夏也能随口说出几句诗词乃至洋文,家燃怎么都觉得这比当时那个只知玩耍的姐姐要更有魅力与气质。故此,他也愿意多陪子夏走一段路。

“你们先回吧!不必候着了!”抬手唤过身后的一个小厮,家燃沉声吩咐道。

那小厮担心王爷的安全,刚想开口劝阻,可一见家燃那沉着的面孔,便把肚子里的唠叨生生地咽了回去。

没有了旁人的“尾随”,子夏的兴致骤然高出些许。拉住家燃的胳膊,她转街过巷,三走两走便来到了一处僻静之所。

脱离了闹事的喧嚣,两人的心境也随之平静下来。

“姐姐在想什么?”望着子夏若有所思的神情,家燃轻声问道。

抬眼看了看家燃俊朗的外表,子夏的两颊倏地拂过一抹殷红:“听说京师大学堂已开课了,对么?”

迎着子夏略带期许的目光,家燃立刻明白了她心中所想。转了转眼睛,他坏坏一笑:“我若是让姐姐去大学堂里读书,你该如何谢谢我呢?”

见家燃又提起这件事,子夏的心忽然剧烈的跳动起来。虽然知道这或许只是家燃的玩笑,可她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在身体里游荡。

“我……我能有什么东西能谢你……我有的,怕是你早已见怪不怪了……”被洞穿心迹的赧状暂时把心中的冲动冲散,她那红着的面孔愈发地变得惹人怜爱。

“姐姐有,姐姐当然有!”快步迈到子夏身前,家燃的目光肆意地落在那如水的眼眸上。

暗忖家燃又洞察了自己的心思,子夏的胸膛又不禁激荡起来。是啊!对于这个大越亲王来说,除了自己以身相许,还有什么可以用来表达谢意的呢?

四目交错,两人正慌乱对视着,子夏只觉被人一撞,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慌慌张张地从身旁跑去。

此处偏僻寂静,行人稀少,这孩子怎么偏偏从这里跑开呢?心中倏然一沉,子夏摸了摸腰间,发现挂在那里的香囊不见了。忙抬眼望去,她只见那小女孩飞快地向街角跑去,不时还回头向自己这边望来。

原来是个小贼!

倏然肯定心中的猜测,子夏赶忙指着那女孩对家燃喊道:“快!我的香囊被她偷了!”

虽然香囊里只是几两散碎银子,给她偷了倒也没什么,可那香囊却是子夏学刺绣时精心绣上的。那可是自己几晚上的苦工啊!教她怎能不心急?

随着子夏的手指转身一看,家燃但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飞奔至街角旋即消失在视线里。虽不知那香囊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可从子夏那焦急的声音里,家燃便知那必是十分重要。

迈步向街角追去,家燃转了几个弯便将那小女孩逼近死胡同。紧握香囊战战兢兢地看着身前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子,小女孩的眼中不禁露出莫大的惊恐。

女孩的神情让家燃动了恻隐之心。虽说偷了东西,但毕竟是个孩子,自己这个大男人又能把她怎么样呢?像她这么小的,怕是连官府都不会收押。

喘了几口粗气,家燃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递到小女孩面前:“把那香囊还给我,这个给你。”

这十两的银锭让小女孩两眼放光。看着家燃那真诚的面孔良久,在确信面前这个人并无伤害自己的意图后,她慢吞吞地把那只攥着香囊的手递上前去。

就在家燃的手快要触碰到那只香囊之时,胡同两边的屋顶上突然蹿下四个彪形大汉。为首一人光头独眼,摆手示意另外三人把住胡同口,断了家燃的归路。

“我说今天眼皮怎么总跳呢?原来是遇上财神爷了!”盯着家燃手中的银锭,独眼大汉上下打量着来者的华丽衣着,不由心花怒放。

眼前的情形让家燃明白自己已落入了贼窝。那个小女孩不过是这几个贼人小小的帮凶。如若没人追赶倒还罢了,一旦有人穷追不舍,这些贼人便会在此现行。

看了看周围的四个大汉,家燃忽地有些后悔。方才,自己万不该让那些小厮抬着轿子先行回去。看来他们之前的担心不无道理。

然而事已至此,自己已别无他路。

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他想把今日带出来的所有银两全都交给这些贼人,只求他们能把子夏的香囊还给自己。

围着家燃转了几圈,独眼大汉对这个一脸书生气的少年面露鄙夷。

一把扯过小女孩手中的香囊,他把里面的银子倒在手中颠了颠:“才这么几个钱,值得你穷追不舍吗?”

看着独眼大汉把香囊紧紧攥在手中,家燃不由一阵心疼。虽不知那香囊对子夏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若是香囊被损坏,子夏一定会伤心。

那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子,倘若为此动容,恐怕连老天都不忍看到吧?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自己一定要把那香囊从这些贼人手中夺回,完璧归赵。

打定主意,家燃对着独眼大汉躬身一礼,正色道:“这位大哥明鉴!非是小弟心疼那几两散碎银子,实乃这香囊对小弟来说万分重要,故而才会追逐至此,还望大哥高抬贵手将它还与小弟。”

家燃的诚恳勾起了独眼大汉对手中已被握得皱巴巴的香囊的遐想。将散碎银子揣进怀里,他把香囊展开捋平细细端详,可看了半天还是不知这个平常的物件儿为何会对面前这位富家公子哥模样的人如此重要。

“想要这东西也不难,只不过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那点碎银子怕是难以赎回……”虽不知这看似很普通的香囊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可独眼大汉从家燃不安的神情中还是揣度出这东西是有些来历的。

听出独眼大汉的言外之意,家燃不由心中稍安。只要能拿回子夏的心爱之物,自己就是多搭上几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从腰间掏出一锭五十两的纹银,加上之前的十两,家燃一并递到独眼大汉面前:“小弟今日出来匆忙,身上并无太多的钱财,这六十两银子权当是孝敬大哥的。”

见家燃恭敬把银子递上,独眼大汉心中旋即拂过一丝异样。如此身着华丽的公子哥,为了一个绣工粗糙的破香囊竟然掏出六十两银子,想来必是出身富贵。自己拉家带口在这天子脚下偷盗抢劫,说不定什么时候脑袋就得搬家。不如就此将这公子哥绑了,再狠敲他家里一笔银子,一劳永逸……

在心里打定算盘,他伸手接过两锭银子却未把香囊送还。正在家燃一怔之际,他冲着其余三人一使眼色,只见那三人立即抽出匕首上前将家燃抵住。

忽觉腰间冷冰冰,家燃随即明白,此时面对的歹人是想把自己劫持,然后再狠狠地勒索一笔。

颠了颠手中的银锭,独眼大汉嘴角勾起一丝阴险的笑意:“这位小爷,既然来了就是缘分!不如在此多待些日子!”

环视胡同两旁的院墙,家燃知道自己今日插翅难逃了。虽然小时候在宫里也学过一些拳脚,但若要对付这四位彪形大汉自己用不了多久便会束手就擒。

想到寻不见自己踪影的子夏,家燃心中升起莫大的悲鸣。无论如何,身为大越亲王的自己绝不会做这些歹人的“肉票”,唯一的选择就是抢回香囊,和他们鱼死网破。

三名大汉见家燃一动不动,便掏出绳索套在他的手腕上。正在此时,胡同外忽然响起了阵阵警笛声。

四名大汉闻声,脸上立刻露出巨大的惊慌。还未等做出反应,他们便见几名巡警向胡同里冲来。守在后面的三名大汉拿着匕首不知所措,被率先冲来的巡警用枪逼住。独眼大汉见状忙把银子和香囊揣入怀中,翻墙而逃。

眼看子夏的香囊就要随着独眼大汉的消失不翼而飞,家燃顾不上吩咐巡警,身子一纵便搭上墙头,独自一人追了上去。

三转两转,独眼大汉很快便转进了僻静之处。见四下空无一人,他正暗自庆幸,忽见家燃那瘦弱的身影挡住身前。

“把香囊拿来!”面对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壮汉,家燃的声音充满了气势。

三个兄弟被巡警拿住,自己又狂奔的一气,刚刚平复胆战心惊的独眼大汉忽地露出怒不可遏的神色。

自己敌不过荷枪实弹的巡警,还打不过面前这个文弱书生般的少年吗?

“别挡道!”独眼大汉声音低沉,眼中尽是杀气。

“把香囊留下,我就让你走!”似乎毫无畏惧,家燃的神情是那么低决绝。

此刻,独眼大汉越来越觉得这个没用的破香囊是个无价之宝。否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少年为何不要银子,却为了这个香囊而对自己穷追不舍呢?

自己拦路抢夺多年,整日提心吊胆的弄不了几个钱,如今又被巡警追赶,想来今后的日子更加难熬。如若能逃出去,把这个香囊出手,下半辈子便是吃喝不愁了。

暗自盘算一番,他对家燃面露凶相:“大爷我有个规矩!到了手的东西绝不会奉还!识相点,赶紧滚开!不然大爷我不客气了!”

“那我也有个规矩!”厉目望着独眼大汉从怀中掏出匕首的寒光,家燃毫无惧色,“对我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要拿回!”

尽管对面前这个瘦弱少年的行为倍感诧异,可急迫的情形还是让独眼大汉杀心顿起。紧握匕首,他上前一步对着家燃的心口便是一刺。

闪身让过刀尖,家燃双手抓住独眼大汉的手腕想要躲过匕首。独眼大汉哪里肯让?他一手拨开家燃的手腕,抬手又刺向家燃的面门。身子微微一蹲,家燃顺势抱住独眼大汉的腰将他扑倒在地。

两个人在地上翻滚数次,家燃力敌不过,竟被独眼大汉压在身下。眼见冰冷的匕首一点点刺进自己的胸膛,他竟无一丝力气抵挡。

“对我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要拿回!”

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他伸手探进独眼大汉的怀中,将子夏的香囊紧紧握在手心。

“呯!”

随着不远处赶来的巡警一声枪响,独眼大汉应声倒地。见歹人毙命,那巡警和子夏忙跑到家燃身旁。

看着脸色煞白的家燃,子夏泪水犹如掉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你逞什么英雄!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么?”

听着子夏的喃喃的嗔怪,家燃将手中的香囊缓缓递到她的眼前。在失去意识的刹那,他隐约听到子夏啜泣的声音。

“燃,我想好了,我要用自己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