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起。
朦胧的残月彷徨地爬上树梢,不安地将自己最后一丝光亮照向大地。
汴临城东的一处赌坊里,几个赌徒正聚精会神盯着庄家手中的赌罐。可还未待庄家开牌,他们便忽见赌坊的大门被一群人踢到。
“都他妈把手给老子举起来!快点!”
在一阵喝骂声中,众赌徒强压心中的惊恐,呆呆地看着十数名身罩黑衣制服,荷枪实弹的巡警举枪对着自己的面门。
“几位官爷,您这是……”缓缓放下手中的赌罐,庄家满面疑惧,小心开口道。
“把手举起来!谁让你放下的?”上前用枪顶住庄家的头颅,一巡警用另一只手把他死死地按在赌桌上。
或许是被这巡警按疼了,庄家闭目咬牙,一脸的痛苦:“哎……哎……我说官爷……您这是干嘛呀?小的没得罪您啊?”
“少他妈废话!谁让你开赌局的?啊?”
“不是……官爷,这朝廷也没明令禁止不让设赌局呀?”被那巡警死死地按住,庄家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了屋子里的“黑无常”。
话音未落,众赌徒见门口又有一人走了进来。此人虽也身着巡警制服,但那五大三粗的身板加上那满脸的络腮胡子叫人看起来倒像是被刚刚招安的土匪。
“朝廷虽未禁止设赌局,但老爷我就住在这赌场的隔壁。你们的声音吵到我了!”络腮胡子人高马大,说起话来也是底气十足。
在心里啐了一口,庄家暗自骂起这些巡警来。隔壁明明住得是个屠户,哪是什么巡警老爷?此刻这伙人凶巴巴地闯进来,想必是为了别的。
围着赌桌转了几圈,络腮胡子的目光被桌案上的那些明晃晃的银子和铜钱牢牢吸引。在赌桌的一角站定,他随手拾起一块银子在手中颠了颠,沉声吩咐屋子里的巡警道:“把人都给我放了!这钱呐我就揣起起来了!”
两个巡警听从吩咐,赶忙拿着箩筐将赌桌上的银钱全都收归。几个赌徒见自己的钱白白被巡警拿去,心有不甘,便扭动着身子想去阻拦。身边的巡警见状,忙将赌徒按在地上暴打,弄得这间不大的赌坊一时间桌椅翻飞,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
赌坊外,已荣升为警务部尚书的厉锋将军张宝坐在一辆汽车里闭目养神。忽听一阵轻轻敲击车窗的声音,他缓缓摇下玻璃,微睁二目道:“都办利索了?”
车外,络腮胡子见张宝问话,忙打了个立正道:“报告将军,卑职已将城中大小赌坊全都搜罗一遍,共缴获赌银二十万两!”
欣慰地点点头,张宝示意络腮胡子退下。近日来,他见中元为新军新政筹款一事熬得焦头烂额,不由也暗暗担心起来。
借款、购股、削减开支……能想的办法几乎都想到了,可国库依然还是缺银短两。身为警务部尚书的他不得已才想出了这个方法——抓赌。
短短三天,他发动京城内大小巡警数百名,在夜里突袭城内各大小赌坊、牌桌,不想收获颇丰。在今夜端掉这最后一个不起眼的小赌局后,警务部竟缴获赌银二十万两。
虽说这么点钱对于组建一镇新军都于事无补,但怎么说也能将京师大学堂建立起来了。
只要能为新政出一把力,就没有辜负皇帝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和姑母对自己的殷切期望。
忽地想起小楠,张宝的眼角竟不觉湿润。
八月,本是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忽然热了起来。蔚蓝的天空中,云朵仿佛被骄阳烧化,方一出现便是踪迹皆无。
襄王府东北角外,一座西体华顶的三层小楼矗然而立。楼前的三间门上,“京师大学堂”的牌匾高高悬挂。
虽然夏日里的知了在树梢上叫得让人心烦,可京师大学堂的院子里,几百名身着洋式学服,留着洋人发式的学生却一个个挺拔如松地站立着。
用警务部在京城抓赌收缴上来的银子,朝廷立即选址兴建了这象征着新学最高学府的京师大学堂。此刻,几百名通过考试选拔出来的学子怀着忐忑的心情站在学堂的院子里,迎接着即将到来的由皇帝亲自到场参加的开学典礼。
站在几百名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前面,中元沉默了片刻后,徐徐说道:“今日乃我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所谓学堂,在朕看来就是研习学问的地方。我华夏有一个传统叫做坐而论道,今天,朕就和你们论一论这世间的道吧!”
说罢,他抬起右手轻轻的往下压了压:“大家都坐下吧,朕也坐下。”
迟疑了片刻,众学生都纷纷席地而坐,目光有些疑惑的望着前面的皇帝。
一旁的太监端过来一把放有明黄色座垫的椅子放在皇帝身后。中元一提衣襟下摆,静静的坐下说道:“大家知道朕为何将这学堂的开学典礼定在今日吗?又为何将这学堂选址在此处?”
听皇帝发问,众学子面面相觑,沉吟半晌也无人应答。良久一个身材不高,但眉清目秀的学生起身答道:“回皇上的话,今日乃八月二十七日,是大盛至圣先师孔圣人的生辰。皇上将京师大学堂的开学典礼定在此日,想必是要明喻天下,我新学学子学成后,也是天子门生,这新学也有尊师重道的规矩!至于为何将学堂选在此处,那学生便不得而知了。”
坐在椅子上微微动了一下,中元面露惊讶地看着那个学生,心中尽是欣慰。
“你叫什么?哪里人?”
“回皇上,学生姓徐名成,字焕昌,登州人士。”
“好!朕记住你了!坐下!”
“谢皇上!”复坐在地上,徐焕昌的眉宇尽是惶恐之色。
抬头像襄王府的方向望了望,中元眼中不由噙满泪水。他之所以将学堂定在今日开学,不单单是因为这日乃是孔子寿辰,还因为一个人。
自幼,他便和这个人学读书写字。这个人不仅教授他为人处世,还教授他治国理念。每每遇到危难之际,这个人总会站在他身后,为他逢凶化吉。
可就在他要富国强兵之时,这个人却因心中的道统与他反目,并以死相谏。
在此时此地参加京师大学堂的开学典礼,他就是要这个人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
微叹一声,中元收起心中的思绪,将目光又落在下面那些学子稚嫩的面孔上。
“方才,那个叫徐焕昌的学生说得很好。朕之所以将开学典礼定在今日,确有一个尊师重道的意思。而之所以将学堂选址在此,则是因为站在学堂的楼顶,便能俯瞰朕当时读书的书房……”
微微一怔,几百名学子不约而同地感叹了一声。身子略一晃动,他们感受着皇帝用意,都觉得自己能入学堂读书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
此情此景让中元眼前蓦然浮现出周正儒的身影。心一下子黯然下来,他声音低沉道:“朕的老师叫周正儒。朕从识字开始,他就在教授朕为人之道,朕亲政后,也在不断和他学习治国之道。世间的道或许有所不同,但是朕一直在想,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国家,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道,什么才是让国家振兴之道!朝廷变法,推向新政遇到了很多阻力和质疑,大家也都清楚,这其中还死了人。死的这个人就是朕的老师,多少年来朕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死呢?又是谁把他逼死的呢?朕想到了几百年前,故国有一个人叫王阳明,这个人大家想必都是知道的,他曾经说过一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所以朕以为,周师傅之死,就是死于心中之贼!而这个贼,不仅在他心中,也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故此要论清世间的大道,首先就要破除我们这心中之贼。”
听着皇帝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坐在下面的学子们隐隐的发出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见此情景,中元淡淡一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然而这个心中之贼究竟是什么呢?在朕看来,这第一个贼就是伪善!平常大家学习程朱理学,学到的无非是,存天理,灭人欲。可是翻翻我们的历史,历朝历代,靠圣人之学,仁义道德当真就能够治国平天下了?满口仁义道德是无法挽救一个国家的危亡的,你们想想,你们所学的四书五经、你们苦苦研习的诗文,能够抵抗洋人的坚船利炮吗?能够打败不可一世的曼云陀吗?又能够改变国家积弊丛生的局面吗?重名节而轻实务,这里面隐藏着的其实就是虚伪和虚弱。”
想起周正儒的那番华夷之辨,中元不由感到一阵心痛。试想倘若周师傅还活着,看到今日国家日新月异的场景,定然会改变心中所想的。
“再说说你们。”压抑住心中的悲凉,中元继续道,“朕知道,你们虽然剃了头,但有人心中恐怕还抱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弃’的观念。还有,如果这次朝廷没有下旨,让京师大学堂的学子们毕业后,能够享有科举及第的待遇,你们能弃科举而就新学吗?朕不是责怪你们,朕只是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明白,道德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命运,也根本改变不了一个国家的命运,空谈道德仁义,就是世间最大的伪善。”
似乎被皇帝一语道破心中所想,几十个学子不禁心生愧意,暗暗低下了头。
想起征苗大战的惨烈,中元更是怅然。双目忧虑地盯着南方,他的身子已是微微发颤:“这第二个贼,就是守旧。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想那苗部,本是一个落后得不能再落后得小部落。曾几何时,我大越甚至不屑敕封它。可几番与之交手,我们才幡然醒悟。原来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部落,竟然强悍得难以想象。洋人的枪他们有,洋人的炮他们也有。我新军与皇家水师联合出击,才勉强惨胜班师。试想大越若还是固步自封,因循守旧,对外部新鲜事物嗤之以鼻,那今日朕恐怕也没有机会再与尔等说这番话了。今日的世势,乃是我华夏几千年来都未有过的变局。倘若还不开眼看这世界,那我大越只能越来越落后,越来越衰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看着面前的学子们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中元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已然在这些未来国家的脊梁中打下深深的烙印。
长叹一声,他期待的目光扫向数百名学子们脸上:“所以朕今日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朝廷为什么坚持要开办这个京师大学堂,就是希望在座诸君,能够破除我们心中之贼,以国家强盛为己任,不骄狂,不自卑,正视现实,发愤图强。”
话音一落,整个礼堂内鸦雀无声,连最初的窃窃私语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凝重的让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