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但闻幽幽暗香来

279.赌国运

2018-04-04发布 4762字

皇极殿的偏殿内,君臣几人正在商议内阁提交上来的有关筹措银钱的奏折。

看着国库里那薄薄的家底,中元不禁心寒不已。自己登基之时,朝廷财政便是捉襟见肘。如今“励精图治”十几年,连洋人的法子都用上了,可还是窘迫如初。自己一直视中兴大越为梦想,可想来想去,还真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如若没钱,新政便推行不下去,新军也编练不成,各式工厂学堂更是无从谈起。如此,朝政依然不兴,兵马如常废弛,国人思想仍是陈旧。折腾十几年,不过还是再走列祖列宗的老路。这样下去,大越何时才能真正的国富民强呢?

见皇帝眉头紧锁,众臣也都沉默寡言。死一般的沉寂后,陈继善开口道:“皇上,编练新军一事迫在眉睫。稍有迟疑,倘若日后有用兵之处,悔之晚矣!内阁之见,朝廷当先拨款一百万两,筹建京城与津门两镇新军以及海捕营解燃眉之急!其余六镇兵马当在两年内建立。”

话音方落,一旁的黄子辕不禁嗤鼻一笑。挪了几步来到陈继善身前,他用一贯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张令自己厌恶的肥脸。

“陈阁老说得轻巧!一百万两银子!如今国库就剩下这不到一百万两了!都给了袁辰星,你让我们大伙喝西北风去呀!”

见黄子辕冷言冷语,陈继善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别人说三道四也就罢了,你这个家伙又有何颜面在自己面前信口雌黄?明知朝廷银钱不足,可你依然大手大脚,挥霍无度。无论花了多少钱,只需一张账单,户部便乖乖地为你平账。

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整了整衣冠,陈继善冷笑一声,目光如火一般落在黄子辕的脸上:“东平王此言差矣!远的不说,就咱们这屋子里,除了皇上,谁喝西北风也轮不着你喝呀?不管花多少银子,你刷刷点点一张废纸扔到户部,什么都齐活了!你若真公忠体国,倒不如从今往后自食其力,不做国家的蛀虫!”

见陈继善口若悬河,黄子辕一时竟无答对之言。如今朝廷财力捉襟见肘,自己身为天子妻舅,理应做出表率,可此般做法自己情愿还好,此刻陈继善在朝堂之上大言不惭地教训自己,如若应允岂不低他三分?

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正要开口反驳,却听御座之上皇帝一声暴喝。

“够了!”

步履沉重地走来到两人身前,中元满面疲惫。按下二人的剑拔弩张,他语重心长道:“老大人,东平王,你二人素有恩怨,朕心知肚明。但值此社稷危如累卵之时,朕希望你二人能不计前嫌,同心同德,辅佐朕重振朝纲!”

见皇帝出言宽慰,殿内其他大臣也都上前劝阻。两人瞪眼对视了片刻,便谁也不说话了。

看了看手中的奏折,中元又回到龙椅上。内阁提出的方案无外乎是老生常谈。这些方案看似有可行之处,而一旦实施起来却又祸患无穷。

从开源上看,开设“新政捐”最为显眼。凡是有志响应朝廷新政者,捐银一千两便可得知县之职,捐银三千两可得知府,捐银五千两可得十一部堂官……此举看似为一些科举无望的富商巨贾打开了仕途之门。一旦实施,响应者必不计其数。可这大肆敛财的背后却是“卖官鬻爵”的弊政。正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些捐了钱的富户到任之后,为了翻本赚回所捐银两,必定极力搜刮民财,为害一方。

再看这查抄贪官赃款的举措,即便施行也很难榨出什么油水。自从韩柯王海洋一案之后,六扇门几乎再也找不到这么富有的贪官了。朝廷每年从被革职查办的官员家中查抄的家产还不够皇家水师买几发炮弹的。

至于加赋民间更是不可取。新政本为利国利民之举,可到头来却加重黎民负担,岂不适得其反?历朝历代加赋往往激起民变,如今战乱方平,正是百姓休养生息之时,万不可轻易加派,动摇国本。

开源不可,便只能节流了。缩减宫中用度自不用说,可削减百官俸禄却是难以施行的。自从先帝登基起,好像朝廷每遇银荒便是削减俸禄。如今百官的俸禄较之至武帝时已缩减三成,再缩减下去怕是无人再愿为官了。

看着眼下似乎无路可走,君臣倏然沉默下来。良久,黄子辕忽然开口道:“皇上,微臣倒有一计……”

“什么计策?快说来听听!”未待黄子辕说完,中元便迫不及待了。

“嗯……回皇上,微臣的礼部经常与洋人打些交道。日前洋人闻风,已有不少呈上信函表示愿意借款与我大越……”

话音方落,偏殿里旋即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虽说举借外债是个法子,可毕竟不知洋人利息多少。若是重了,朝廷岂不遭受盘剥?

愣愣地看着黄子辕,中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堂堂大越竟沦落到要向外夷借钱度日的地步,若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具体怎样,你详细奏来!”想着也是别无他法,中元只得先听听。

“回皇上,米利坚国各大银行均已在津门设立分行。花旗银行愿借白银五十万两,年息五厘,两年还清;美洲银行愿借六十万两,年息六厘,两年还清;富国银行愿借八十万两,年息五厘,五年还清;合众银行愿借五十万两,年息五厘半,三年还清。”

洋人虽愿借款,但利息盘剥实在太重。见群臣面面相觑,金道荣出班奏道:“圣上,微臣不明白,如今我大越各地已设立官办银行,为何不从那里筹款呢?”

看了看新晋升的邮传部侍郎,黄子辕只得耐下心性解释了一番:“金大人有所不知。我大越的官办银行份额如今已被洋人的银行抢去八成。这其中自有洋人国力雄厚的因素,但我官办银行的利息较之洋人还是低出不少。不光黎民百姓对洋人银行趋之若鹜,就连不少达官显贵也争抢者把自己的家底存到洋人那里。一来二去,我官办银行的存银十去七八。”

听罢黄子辕的讲述,群臣暗忖大越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由更加沉默。

环视那些蔫头耷脑的大臣,家燃却计上心来。已升为学部尚书的他虽还年少,但已有了参与朝政的资格。这段时日他署理学部,深知旧学在士子之心根深蒂固,而新学的推广却举步维艰。方才见父皇为新政筹款一事愁得焦头烂额,他却为心中忽来的主意而弄得热血沸腾。

“圣上,如此看来我大越确是要向洋人的银行来借款了。方才依东平王所说,微臣觉得从富国银行借款最为划算。那儿不但所借银两多,而且利息少,期限也最为长久。”紧皱着眉头,陈继善似乎极不情愿奏请借款。

缓缓点了点头,中元见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便要恩准,不想刚刚平复下的心却被黄子辕的一句话又弄得波澜起伏。

“皇上,洋人的银行虽答应借款与我大越,但都需要抵押。”

“抵押?要什么抵押?”虽觉洋人提出的条件合理,可君臣却找不出大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洋人看上。

“洋人要的东西,我大越也不难办到。只是津门港方圆数十里的海域需要抵押给洋人!”

闹了半天,原来洋人只要一片海,这却是为何呢?

看着面露疑惑的君臣,黄子辕又道:“皇上,这洋人也绝非昏了头。微臣从洋人那得知,原来我津门海域藏有丰富的洧水,洋人管它叫石油。”

“石油?那是什么东西?”几位大臣互相对视一番,都闹不明白黄子辕所说的石油是为何物。

转了转眼睛,中元蓦然想起几年前霍华德同自己提起过石油。汽车、战车、战舰这些东西若是没有石油便无法开动,只不过是一具具铁打的棺材。

洋人的器具几乎样样都需要石油,索要津门海域也便不足为奇了。

沉声将原委道出,中元见群臣亦无其他办法,便传旨黄子辕专门与洋人协商借款事宜。

可即便如此,朝廷还亏空一百余万两银子。剩下的需要如何弥补,君臣一时还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父皇,儿臣有一策,不知当讲不当讲?”正当君臣一筹莫展之际,家燃胸有成竹般地出班奏陈。

此时的中元已是死马当活马医。只要能筹到钱,便是好办法。

“燃儿有何妙计?说来听听。”

在父皇鼓励的目光下,家燃侃侃道:“回父皇,儿臣署理学部以来,深感新学推行举步维艰。究其缘由,竟在旧学学成后可以高官得中,骏马得骑,封妻荫子,光宗耀祖,而新学学成只不过是摆弄‘奇技淫巧’的勾当,所以童生仕子皆不屑于研究新学。方才儿臣见父皇和众位大人都对朝廷银根缩紧而愁眉不展,便在心中有了主意。”

“什么主意,快说说!”

在群臣的催促下,家燃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昔日父皇下旨变法时,曾明谕文科制度,以十年为期,经史为主,渐入西学。既然西学终将取代旧学,那朝廷为何不开设新学进士科来激励仕子呢?”

环视满面不解的众人,家燃继续道:“朝廷一旦下旨明示新学学成者一样可以入朝为官,管理地方,那响应者便是趋之如骛,到时各地学堂再收取学费,朝廷便又多了一笔收入。一来为国家储备人才,以待崛起,再者又能光明正大地聚敛钱财。这比起那卖官鬻爵的新政捐要好上许多。”

听罢家燃的建议,众人无不赞赏。将头埋得很低,陈继善几乎无地自容。内阁一干人等连日来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主意却还不如十几岁的少年。难怪朝堂之上,黄子辕等人敢公然与自己叫板。

赞赏地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中元眼中尽是欣慰之色。上书房的师傅们确实没有说错,家燃的确是可塑之才。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解,比为官多年的老臣们还要能干。

在群臣的一片赞叹中,中元恩准了家燃的奏请。随即命翰林学士拟旨,他将诏谕即刻发了下去。

屏退几位重臣,中元回到寝宫仍是眉头不展。尽管能在新学上敛些钱财,可那毕竟是先栽树后开花。眼前组建一镇新军守卫京城的银子还是拿不出来。此刻老天若不开眼,再降天灾的话,那宗庙社稷便真的难以保全了。

愁眉苦脸地喝了口茶,他忽见太监通报说是陈继善在门外等候。散朝了还未回府,莫非是有要事?

按下狐疑,他示意将陈继善宣入。

“皇上,关于筹款,老臣还有个特别的法子方才朝堂上不好说出口。”

看着陈继善脸上的异样,中元更不知他要干什么了。

“什么法子?”

从怀中掏出梁安富带来的那本小册子,陈继善鬼鬼祟祟地呈递了上去。

接过册子看了半天,中元还是不明就里。不得已,陈继善只好把那日梁安富的话又说了一遍。

看着陈继善怔了半晌,中元对这个能敛财的新玩意心生顾忌:“这股票挣了还好,若是赔了,那我大越岂不是一分银子都没得花了?”

“皇上,这股票往长了看虽是有赔有赚,但就短期而言,还是稳赚不赔的。”见皇帝面露不信,陈继善忙把简王的电报呈递了上去。

看了看手中的电报,中元忽有一丝豁然开朗的感觉。简王在米利坚购入一万两白银的股票,不到三年,竟然净赚两万多两。若按此势头计算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大越的国库便会重新充盈。可万一赔了呢?这边借款抵押上了津门海域,那边再颗粒无收,那大越便真的万劫不复了。

“老大人!这洋人的股票真能使我大越转危为安吗?”若有所思地问着,中元眉宇间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

“皇上,微臣之前已与一些洋人深入探讨过。他们一致认为在五年以内,这股票的行情会一直飙升的。照此看来,如果朝廷能拿出一百万两银子用来购股,那用不了多长时间,国库便会有几百万两的储蓄。况且这股票可以随时抛售,简王也好,朝廷派去的人也好,在洋人的地界里一旦发现不好的苗头便赶忙套现,我大越不会担着太大的风险。”唯恐中元不相信,陈继善赶忙在一旁劝道。

见陈继善信誓旦旦的神情,中元不由暗自盘算:先将从洋人那借来的八十万银子组建两镇新军以及朝廷日常开支,再用一百万库平银购入股票,和学部的收益作为后续的资金推行新政。若一切顺利,或许还可以扭转局面。

敛住思绪,中元盯着陈继善的眼睛,许久才道:“老大人,朝廷就这么点银子了。你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啊!”

听皇帝语气冰冷,陈继善身子一抖,心知事关重大马虎不得,便赶忙跪倒在地:“微臣定当殚精竭虑,尽忠职守!”

辞驾回到府中,看着桌上放着那洋人孝敬上来的十万两银票,陈继善并未流露出有多少贪婪的目光。入朝为官这么多年,他靠着各种非法手段聚敛了不少钱财,已是富可敌国。这区区十万两银子并不能使他多动心。之所以奏请皇帝购入股票,究其缘由竟是他心中之瘾。

如今身为大越首辅,他已不再无所事事,也不再为一些散碎银子发愁,可作为一个地道的赌徒,那心中的赌瘾是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

昔日那些几个铜板的小赌注于今在他看来简直不值一提。他所要赌的,乃是国运。

倾一国之所有为赌注,若赢满盘皆活,若输,从皇帝到黎民,这个国家所有的人都将万劫不复。

如此大的赌局,对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越首辅来说,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的。

深吸一口气,陈继善恍惚间又回到了多年前在阳江的岁月。一间乌烟瘴气的大屋子里,几个赤膊上阵的大汉正站在赌桌前挥汗如雨,所有人的命运都只在那几只转动的骰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