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我坐在二哥的车里,和他各自靠在座位上,等待那辆来自太原的大巴车进站。这一周的时间,过得着实漫长无比。而我听到的唯一好消息,大概就是二嫂怀孕了。但是二哥似乎还是过着平日的生活,各式各样的应酬。二嫂完全交给了姑姑和他的丈母娘来伺候,连大伯也在提起这件事时,说,守信活的真潇洒!但是每次醉醺醺的回到家,二哥都被要求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从母亲离开开始,我除了上班,就是每天从网上搜集资料,尽管很多文章都像是互相抄来抄去,但我必须从中辨别出一些不同。有些要慎重提醒注意,有些则是强硬要求母亲遵守。
而母亲每次接到电话,总是告诉我没问题。记得母亲刚到北京的那晚,住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旅馆,电话里我已经听到了父亲的鼾声。我问父亲是不是累坏了,母亲压着咳嗽说,父亲胆子太小,坐个飞机紧张的出一脖子汗,让空姐给他拿了好几条一次性毛巾,连母亲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突然才想起,虽然父亲这么多年来经常出差,但是兜兜转转没跳出太行山根据地,而且十分依赖小高的驾驶。反倒不如我从小拿着钞票,又是火车又是飞机的走遍大江南北,此刻心里的愧疚又再加深。
母亲到北京的第二天一早,我除了提醒他们早点起床排队挂号,还是为了把搜集到的关于饮食的事项告诉母亲,尤其像有营养易吸收的饮食,如瘦肉、鸡蛋、牛奶、新鲜蔬菜和水果要多吃。忌服过冷和油腻性食物,即使在饭店避免不了地沟油也要尽量多小心。
母亲欣喜之余,还总是嘲笑我的过度谨慎。但是到了晚上,母亲也会给我讲点父亲的故事当作调侃。她说,北京的医院人就是多,每天挂号都像赶上了春运。而且号贩子着实可恶,普通号能炒到二百,专家号更是五百起步。这还仅仅都是普通科室,那些名牌科室,价格还得往上翻。唏嘘之余,也会抱怨,我要是当初考到北京的医学院多好啊。
若是以往,我少不得又得大怒一把,但此刻,我自发的陪着笑脸,恬不知耻的说着对不起。尤其当母亲说到,父亲胖乎乎的身躯和一群不知身份的人,如同蜈蚣一样在门诊大厅里一步一步挪动,让我突然明白了朱自清对《背影》的深刻感情。而且母亲甚至有些羞涩的告诉我,当父亲排了一个钟头无功而返的时候,母亲还找到了一丝温暖。也许母亲还是有所保留,但我相信但种感觉来自恋爱的记忆。
而父亲出师不利换来的却是奋发图强,当天晚上陪母亲吃过饭后,竟然安顿母亲睡下后,独自到医院的门诊大厅外排队去了。据母亲后来听父亲的描述,排队的多是些大学生,他们还很有组织的分开时段,每个人大约从晚上六点就开始排,每个班大概六个小时,每个人能够为这六个小时拿到五十元报酬。父亲恨的牙痒,却也感叹学生的不易。
但是母亲却顽皮的说,父亲那一晚,指不定抽了多少烟,似乎身上的线衣里,每一个窟窿都塞着一根烟草,可是过足了瘾!但那一晚,父亲确实拿到了号。
后来的事,则相对简单了一些。母亲带去的病历,北京的医生有选择的检查了一些,剩下的被告知没什么用,需要重新检查。还好父亲平时豪爽惯了,没有一点犹豫,不像很多病人支支吾吾怕是医生在乱收费。而做了一大堆化验之后,父亲就带着母亲旅游去了。本来父亲是打算买个轮椅的,但是被母亲痛骂了。
在等待化验结果的两天里,母亲每天都会跟我通最少四十分钟的电话,这在以往是不能的。以前打电话用不了十分钟,换来的就是母亲一句“行啦行啦”,然后就是嘟嘟声。至于都去了哪些地方,母亲说的不是很清楚,但印象特别深的是,北京的全聚德好吃!
其实母亲并不知道,父亲也曾背着母亲给我偷偷打电话,但是父亲却没心思聊家常,而是单刀直入问了我一个问题:母亲能不能做肺移植?
这次我不敢托大,向学院里的老师求助。虽然尚未确诊是矽肺,但姑且这么论。虽然以COPD为主的疾病占整个肺移植的八成以上,但是根据现有的数据显示,肺移植后患者的中位生存时间大约为5.4年,其中双肺移植的中位生存时间优于单肺移植。而更耸人听闻的是,即使配型成功,手术费用大概为四十万,而之后每年的药物费用还需要六万。
我向父亲承诺,婚我先不结了,房子大不了卖了吧,先救我妈。
但是父亲笑了,“咱家不至于啊”。后来,父亲再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就在他们启程返回的前一天,母亲亲自打电话告诉我,已经确诊了,确实是尘肺。不过医生说了,母亲发现的早,并不严重,但是回去以后要坚持用药,平时多吃百合、梨、藕、罗汉果、萝卜等补肺益阴的东西。我把这些悄悄写在纸上,甚至做成了手机壁纸来提醒自己。
当那辆挂着北京牌照的长途客车进站的时候,我推醒了已经在驾驶座上睡熟的二哥。二哥擦掉了嘴角的口水,“来了?”
我有些蛮横的推开了蜂拥而至的拉客的人群,从车门口处接下了父亲手里的包裹。我注意到,仅仅几天,他的双鬓从乌黑变得有些斑白,深深的眼袋更像是从没合眼。母亲反倒看起来比去之前还要爽朗,也许尘埃落定,让人坦然了一些。
父亲黑着脸一句话也没说就坐进了后排,闭上眼睛作势就要睡去。母亲反而开心的问二哥:“守信,听你妈说,舒雅怀孕了?几个月了?”
“才刚两个月,舅妈,我妈不让说,说是没满三个月都不让说。”二哥和我一起把行李扔进了后备箱,但是我的目光始终盯着母亲手里的CT。
“那可不!前三个月靠的是胎神保佑,到处嚷嚷会让神明不高兴,一不高兴就走掉了,咱自己人可以说说,去了单位可不敢说。”我觉得母亲也变得神神叨叨,哪里有什么胎神啊?难不成世界万物都有神灵保佑?那最发财的是不是成了癌神了?
“守信,回去可得小心啊,不敢让舒雅动这些刀刀剪剪的东西,还有啊,六个月以前,也不能买小孩的衣服。虽然你们五个月的时候可以做彩超就能知道男女,但也不敢声张。别嫌舅妈罗嗦啊,虽然这些不科学,但是不是所有的事,都是科学能讲通的,就像你舅妈这个病,谁能想到,粉笔灰还能引起这个病呢?”虽然母亲的音调时钟保持着高亢嘹亮,但我总觉得母亲吹响的是最后的号角。
“没事啊舅妈,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一日千里,说不定哪天就能治好了,你可不能往心里去啊!”二哥一边开车一边开导着母亲,我反而显得格外安静。
“舅妈没事!”母亲觉得坐着说都不够真诚,从后排立起,趴在前排两个位置之间。“舅妈之前确实有点怕,怕有那更坏的结果。其实知道是尘肺之后,反倒无所谓了。人家大夫可说了,这个病,要多锻炼身体,要控制饮食,只要按时吃药,就舅妈这体格,少说再活他个几十年,怎么也得比你姥姥多活几年吧。”
母亲在这时提到了去世的祖母,我觉得十分晦气。二哥可能也被这话一怔,过减速带的时候忘了减速,咯噔一下,把父亲从不安稳的梦中颠醒。
“怎么开的车!”父亲破口大骂,那样子丝毫不顾念亲情。
“不好意思啊舅舅,我有点走神。”二哥嘻嘻的笑着,就像每次被姑父责骂时一样。
“走神,为什么走神?不知道我和你舅妈坐了一天大巴多辛苦?嗯?你拉着一车人,不知道打起精神?你的责任心在哪?还当爸爸嘞,你差远啦!这真是你弟弟还没拿上本,我儿子要是学会了开车,我可不用你!”说完双手交叉在胸口,看着铺满水雾的玻璃,“走哪了?还没到?”
“吃屎多了?人家孩子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接咱俩,受你这个鸟气呢?不想坐下去,自己打车!”母亲如此在外人面前不留情面的斥责父亲,让我大吃一惊!
当然同样吃惊的还有二哥,他赶紧道歉。“舅妈,我没事,我舅舅说的对。”
“哼!我说的对?孩子,你就是长了个好嘴,别的本事,一点也没有!”
“你能不能闭上嘴,是不是把我气死你就高兴了?”
母亲的唾沫似乎溅到了父亲的脸上,但是父亲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我说孩子们了,让他们多长点教训,我哪有气你。”
“不想气我你就闭上嘴,明天上你的班去。心烦!”母亲也没了和我们说话的兴致,回头倒在了后排,还故意把脸扭到一侧,不愿意睁眼的时候看见父亲。
父亲无奈的叹息着,透过后视镜,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我的脸,轻轻的嘟囔。“唉,你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