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周末,但是父亲离开一周的时间,积压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不知有几尺深。一大早就听见他穿皮鞋时发出的啪嗒声,然后悄悄掩门离去。毕竟昨夜每每都是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我父子俩都在为母亲担忧。
父亲走后,我也索性起床到楼下买了早点。原本是打算买豆浆油条的,可是母亲的情况不适合吃油炸类食品。我就多跑了两步找到一家蛋糕店,买了两块原味烤蛋糕,心想这应该是添加剂最少的产品了。而当我回来时,家里除了母亲,还坐着二哥和姑姑。看来二哥的口风,不够严啊。
母亲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俨然成了鸟巢。虽然清明已过,天气已经回暖,但母亲还穿着棉睡衣,用来预防感冒,据说这个病最大的敌人,就是感冒。而姑姑脖子上还系着淡蓝色的丝巾,相信也是刚进屋不久。
“杨正给妈妈买饭去了?真好!”姑姑瞄了我一眼便对母亲说,“你先吃饭吧,这营养可得跟得上才行。”
“没事,姐,你坐着,咱该聊就聊。我也没什么劲儿,不想吃,我看孩子买的啥。”母亲的脖子稍微立起了两公分,看到我手里的塑料袋里雪白的豆浆。“少给妈妈倒一口就行了。”
我奉命走进了厨房,仔细聆听着客厅的动静。
“按理来说看病人不能送梨,但是你这个情况,就得吃梨,所以你也不要见怪啊。昨天守信半夜回去我就问他,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咋样,北京检查出来是个什么结果?”
“没事,姐,都挺好的,医生说这个病分三期,我现在是一期,只要控制好,基本没什么事。”母亲突然又对二哥说道,“守信,别搭理你舅舅啊,他这次在北京为了舅妈累坏了。你也知道你舅舅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别和他一般见识啊。”
“这叫什么话,他舅舅不都是为了他好?说他,他就得听!”
我给母亲倒了半碗豆浆配着两块蛋糕端出去,剩下的我也没胃口。母亲却说:“给你姑姑也倒点,一大早就来看妈妈了,肯定没吃饭吧?”
“吃过了,吃过了,没事,你吃吧,我看着。孩子,别忙了,陪你哥坐会儿吧。”姑姑翘起二郎腿,两手相叠置于膝盖之上。
母亲端起碗轻轻咂巴了一口,突然问:“姐,这两天我也不在,咱爸那挺好的吧?”
“要不说你有福呢,舒雅怀孕了,我连班也顾不得上,反正快退休了,无所谓。咱爸那我也顾不上去,咱嫂子,人家总说自己不舒服,多亏了人家小刘,里里外外收拾的可好了!不像我们家这两个。”姑姑有些愠怒的看了一眼我身旁的二哥,“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口子就知道玩游戏,半夜饿了还得我给她做吃的。”
“我说不用你起来,你非要起来呢。”二哥似乎还有些不服气,我却纳闷,二嫂啥时候也迷上游戏了。就那一台电脑,他俩怎么分啊?
“你那是放屁!”一向温和的姑姑,指着二哥的鼻子对母亲说,“这个不够数东西,半夜了,给舒雅泡方便面吃,也不怕把肚子里的孩子吃坏了!”
“守信,听舅妈的话,以后可不敢啊!”母亲似笑非笑的说着,手时不时喜欢在胸前顺两下。
我也小声提醒二哥,“哥,可不敢,好歹你煮一煮,把那个废油煮掉。”
二哥也默契的小声回答,“就那一回让她碰见了,见了谁也是说,可没意思了。”
“学校那边请了假了吧?校长没为难你吧?你可是学校的名师啊,离了你,学生们是不是挺有意见?”
谈起工作,母亲脸上多了些血色,似乎那是她最骄傲的成就。“离不开也得离了呀。校长听说我这个病以后,这不赶紧要求所有老师,必须使用最新的那个水性粉笔,说是要预防职业病。那个东西刚买回来我就用过,写黑板上,后面的孩子看不清,我就不大愿意用。现在,老师们不用也不行了,就是可怜了那帮孩子们了。”或许是想到了正在冲刺高考的孩子,母亲显得有些失落。不能在最后时刻陪着他们,心中想必充满了遗憾。
“坐最后一排看不看吧,就和守信一样,那不是年年在最后两排坐着呢。你就是让他看,他也看不懂啊。”说着说着,姑姑和母亲一起笑起来。连二哥,也不好意思的笑了。“校长没来家里看你?”
“不想让他们来,本来家里就小,再堆积上五六个人,我还怕缺氧呢。我连我妹妹和弟弟都没告诉,省得他们来了,我还得忙着招呼,太麻烦。这是今天杨正在呢,他要不在,我连给你倒口水都吃力。杨正,傻愣着干啥,赶紧给姑姑倒口水喝啊!”
“不用、不用,不渴。唉,你说奇怪了,那么多老师,咋就你得这个病了?”
“姐,有时候都是命啊,没办法。”母亲不知怎的,眼圈红了起来。“就和咱妈一样,不也是说没就没了?”
“你可不敢乱想啊,咱妈那都是四个孩子的奶奶了,你还年轻。对了,杨正啥会儿办事呢?”
“毕了业就办吧,要是以前,我也不着急。但是病这个东西,老话讲来如山倒,去如抽丝。我不敢拖了,在北京我就和他爸说了,小刘这个姑娘不错,既然孩子们愿意,尽快办了吧。但是你弟弟这个人,你也知道,非要等刘一的工作安顿下来才同意。”
“小刘确实不错,但他也是为了孩子们好吧。你就和我那儿媳妇一样,早早请了产假,在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单位不正规就是这样,可是躺着养吧。哪天单位一不高兴,说开除就开除,这还得让守信他爸去给儿媳妇请假,你说逗不逗?要不我说,家里这和请进来一个奶奶一样。别说儿媳妇伺候婆婆了,我这当婆婆的还得伺候儿媳妇了。”
二哥倒是不为所动,似乎他妈怎么说他媳妇都在理。老话讲不聋不瞎,不配当家。看来二哥,将来一定是个一家之主的好材料。
“你也不要太辛苦了,毕竟都是年轻人。像咱们那会,八个月了还是该怎么上班就怎么上班。哪像现在这小年轻,太娇气,这还把老人给累坏了。这要是刘一进了门,让杨正自己收拾去吧,哪怕花钱请人呢,我是有心无力啊。”
“妈,确实不一样,你们那代人从小就下地干活,身子骨确实硬朗。我们这些都是吃方便面长大的,身子确实脆。”记得当时和产科的大夫们聊天,他们还提到一件事,就是现在的女孩子,堕胎率越来越高,但是怀孕成功率却越来越低。
“犟嘴!谁让你吃方便面了,给你们煮疙瘩,你们也得吃啊?你姑姑做的玉米疙瘩多好吃,你不吃,身体能硬朗?”
“呀,就是,忘了,该给你拿点疙瘩过来了。上次给你的吃完了没有,家里可多了。随后让守信给你送一趟。”姑姑挥舞着手,恨不得立刻让二哥回家一趟。
“不用了姐,就你兄弟一个人吃,那东西上火,大夫不让我吃。”母亲的手有气无力的搭在姑姑的手上。姑姑立刻把那只手攥在手里,心疼的不行。
“那你能吃啥,我给你做。反正我在家,一个人也是做,两个人也是做。要不干脆你搬到我那去住吧,稍微挤挤都有了。”
“可不要!还把你累倒了?你快好好伺候儿媳妇吧,早日抱上孙子,咱爸有了外孙,也高兴。”
“唉,我这个命啊,结了婚伺候一个,生了孩子伺候俩,孩子结婚伺候三,这马上得伺候四个,也不知道将来这东西孝顺不孝顺。反正杨正是孝顺啊,守信他爸那么眼高于顶的一个人,说起家里的孩子,就看得上杨正,下来是杨伟,最看不上我自己这个。”
“姐夫是客气了吧,现在家里说起来,都说守信最好!”
“不行啊,他爸不认可有什么用。人家说我们这是鼠目寸光,人最关键的是性格,像我们这,了不得就是混吃等死,真正有作为,就得是杨伟、杨正兄弟俩这敢闯敢拼的性格才行。”
“闯什么闯,有什么用?都是这山看着那山高,你弟弟不是,经常看杨正不顺眼。你问问杨正,就属骂他骂的多。”母亲似乎想咳嗽,用手在嘴边捂了一下。
姑姑赶紧坐到母亲身旁,轻轻揉着母亲的后背。“敢不敢咳?是不是咳出来舒服点?”
“没事儿,姐。要我说,咱家这几个孩子都好,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就好!生个科学家,天天关在实验室里,就好?倒是对国家有贡献,咱了?老了就喜欢孩子在身边,哪怕我伺候他了。”我明明记得母亲小时候不是这样教育我的,但如今她能这样甘于平凡,对我而言心里却是数不尽的凄苦。
突然,门锁“嘎达”响了一下,门还没来得及推开,二哥像惊弓之鸟一样从椅子里弹起来,紧张的盯着门后。当然,来的自然是父亲。父亲看见站着的二哥和坐着的我,也是一愣,接着才看到姑姑和母亲。“哦?姐,你过来了?”
“嗯,过来看看晚晴。红伟啊,你可得改改你那个脾气了,晚晴现在身体不好,你可不能惹她生气了,不然一辈子后悔去吧!”可惜姑姑说话还是太温柔,一点震慑的感觉都听不出来。
“知道,知道。这不是,我现在什么都听人家的。人家伺候我半辈子了,风水轮流转,这不该着我了。”父亲笑的很开心,然后看着二哥,“守信,别生舅舅的气啊,舅舅昨天有点失控了。”
“没有没有。”二哥激动的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生舅舅的气,他还反了天啊!”姑姑一点也不客气,“唉,对了,听大哥说,杨伟一半天就回来呀,说是商量出国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好呀!应该支持!我恨不得我这个也出国,问题是他没那个本事。他这会儿要是在美国,他妈还能沾他的光,说不定这个病,立马就治好了!”
母亲对着姑姑眉毛轻轻一挑,低头收下巴微微一笑:“我说什么了?孩子都是别人家的好!”
这一天,母亲中午送走了姑姑,下午又迎来了学校的老师。晚上还接到了祖父和小叔的电话。而其中,唯独没有大伯他们家的电话,母亲嘴上不说,但心里明显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