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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2011年,4月1日

2018-05-21发布 2758字

我拿着刘一带回来的检验单,不停的查阅每一项数值,试图在网上的资料中,找到什么漏洞。我从未像此时这样痛恨自己的不学无术,看来看去,越看越觉得这事如同板上钉钉。父亲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看了一眼里面剩下的一根烟,一起揉烂了扔进了垃圾桶,好像再度宣誓自己戒烟似的。

“没事啊,不就是个病嘛,总不至于比癌症还可怕吧?”母亲倒像是在安慰父亲,说完父亲回头问我,“我的好儿子,你告诉妈妈,咳咳,这个病咋治?咱积极配合总行了吧?咳咳,不是有那切了肠子、切了胃还能活十来年的人,妈妈这么多年都没怎么病过,肯定没问题!”

母亲越是表现的乐观,我越发觉得是在强颜欢笑。而此刻真正的恐惧,是在于我阅读了大量的文献和论坛,谈起这个病,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一旦患病,康复十分困难,目前还没有一种根治的办法,好好护理,延长寿命”。可此刻,这个话,我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我觉得四个人环坐之下,产生了一个肉眼无法察觉的黑洞,正在慢慢吞噬整个家庭的生气。

“好好的怎么会得这种病,不是说都是那在矿山上工作的人才得这个病呢?”父亲的话像是在喉咙里咕噜打了个转,裹着许多包装跑出来的。但是面对生死攸关的问题,别说他是个小公司的头头,他就是国家主席,也是回天乏术。

“我分析的原因就是,可能和我妈长期在讲台上接触粉笔灰有关系。另外,爸,你老在家抽烟,也对我妈的呼吸系统,会产生刺激。”

“不抽了,坚决不抽了。”父亲似乎第一次完全服从我的指令,但是这原因却让我无可奈何。低沉的声音,更像是有痰卡住了喉舌。

“妈,你听我的建议,还是和校长说一声,立刻请假,防止病情恶化。另外,咱们还是去一趟北京吧,毕竟全国最好的医生都集中在那里,尽量用最好的方法。”但是北京那么多医院,该去哪家呢?我在心里嘀咕起来,思索着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学校的老师。

“对,去趟北京!”父亲终于恢复了点精神,把眼睛从额头搭下的头发中解放出来。“体检说是肺结核,专门检查又说是尘肺,咱去北京看看到底是什么。万一是虚惊一场,那不是皆大欢喜!”

“行吧,我一会儿就给校长打个电话。”我知道母亲心里是恐惧的,不然对于请假这样的事,她不会一反常态。“我这个事,先不要对外说。弄得人心惶惶的,没事也有事了。”

这点我们都很认同,因为我清楚人的心理。或许别人是出于关心,但是就怕意志不坚定的人流出眼泪,慢慢感染过后,母亲也会觉得自己时日不多、无药可救,那可就是治疗的大忌。“咱们谁也不告诉,就说是想去北京散心,或者说是我俩去北京买结婚的衣服。而且明早就走,抓紧一切时间。”

“多少还得跟你姑姑打个招呼,虽然老太太回来了,但是你爷爷身边缺不了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母亲还想着别人,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夸她贤惠。“你就在家呆着吧,让孩子们陪我去就行了。”

“那可不行,这么大的事,我得亲自在。杨正算了去了,一半天新家该进家具了,你留下看家吧。人多了去了也麻烦,要不小刘也别去了,赶紧复习,考试越来越近了。”父亲从中午进门到现在,第一次拿出了领导的气魄。

“你一个人哪行!医院你也不熟,北京你可没熟人,楼上楼下都得亲自跑,可不是找同学能通融的。”

“哟!难得你爸这么主动,我也享受一把让领导伺候的感觉,儿子你就别去了。”母亲眼里有一丝欣慰,来自父亲。“没什么行不行的,就当锻炼锻炼你爸吧,这么大的人了,跑跑就当减肥了。”

本来我还想再详细的描述一下我去的各项优势,但话到嘴边又被强行咽了下去。除非这次去北京能够确定是误诊,否则,我都不想再顶撞母亲了。哪怕只是她不成熟的建议,我也得过且过吧。

而我不说话,父亲也没了主意,母亲更像是在等待什么,家里安静的只能听见刘一收拾掉桌上的碗筷,独自在厨房和水流握手的声音。电视机虽然开着,但一直是静音,似乎我们都忘记了打开。

我一直以来喜欢安静,但是此刻的安静却让我像是被人从悬崖上推下,被重力不断的向地面吸扯。没有人与我回应,只有和空气摩擦产生的风刀一样刮伤的疼痛,就像在体会凌迟酷刑。

父亲的手更是无处安放,在膝盖上放不了五秒钟,就想揉揉嘴皮,就好象还叼着一根烟。但只能是掸走埋在胡茬里的微尘,便又放回膝盖。膝盖也是无规律的间断的抖动着,似乎用没人理解的密码向上苍传递着自己的祷告。即使,他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母亲的脸红了,是为了让咳嗽的声音压低,让脸部的肌肉集中起来和嗓子抗争导致的。可是,人越是隐藏什么,就代表着她越是畏惧什么。

我们三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眼神都尽量逃避另外两人,只能在空荡的茶几和自己的脚面来回游动。我不知道父母在想什么,但是我想起了很多母亲对我的欢笑,还有她尽心为我做的每一道佳肴。这更加是个不祥的预兆,我甚至怀疑这是医学生导致的反应,总会把最坏的结果提前预料出来。

刘一把厨房打点完毕后,走出来轻声打破了静壁。“阿姨,赶紧去休息一会儿吧。叔叔,您下午还上班呢,也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

“对,不要都在这傻坐着,一点意思也没有,睡觉去。”母亲兀自起身回到卧室,走进去之后才对着空荡的客厅喊道:“快进来呗,你坐沙发上发什么呆,给孩子腾开地方,他下午还上班呢。”

父亲这才“嗯”了一声,慢慢站起来,好像膝关节被抽干了滑液,两根骨头磨出了巨大的痛楚,让他站得那么迟缓,那么僵硬。父亲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但是四目相对的一刻,放弃了。而他的背影,我觉得肩胛骨隆起了两块死肉,就像是为了把头藏起来,不想面对身后的风雨。

刘一问我:“你呢?”

我没好气的说了句,“睡你的吧”,似乎还在埋怨刚才她破坏了那无用的团聚。

可是当客厅只剩下我躺在沙发上时,我闭上眼,就仿佛依旧能看见整个世界。睁开眼,看着墙上的时钟,指针的跳动自然会有数字在心里报出。自从进了医学院,我自认为把生死看得比一般人透彻。如今我才知道,那只是对待外人而已。当事情降临在身边的亲人,那感觉,完全不同。

我甚至相信如果降临到自己身上,还会有更新的感受。但请不要祸不单行,如果对我之前的所为需要有报应,那么也请不要急于一时。精神上最先崩溃的,肯定不是我。

想了那么多无用的举动,我甚至发现,就冲我刚才对刘一喊叫那两声,真的比父亲过去的种种还要恶劣。如果我还对父亲的过往有意见,那么我更不该如此的失态。我想遍了所有读过的心理学书籍,最后只能提醒自己,静候佳音。

但是眼睛却不听使唤,总是在闭上之后,被轻轻的掀开,继而又盯着墙上的时钟,看时光流逝,却不知道此刻能做些什么。刘一尚能打扫屋子,我却只能躺着、坐着、等着。如今母亲也拒绝我到北京去,或许还是对我能力的否定。原来当苦难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只能看到自己的无力与苍白。

闭上眼,我用力的让眼皮互相贴紧,想象着一把手术刀进入大脑切断了相关的神经,让我哪怕进入昏迷也好。但是,经过了漫长的挣扎,睁开眼,发现时间,才刚刚过去两分钟。听着母亲房里传来微弱的鼾声,我这心里,才略微踏实了一点。但是时间,怎么才能走快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