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没有立冬,但是自霜降之后,气温就直线下滑。虽然每户都交了三百块钱暖气费,但是屋子里却并没有感到一丝暖意,管道里哗啦啦的水流也许和自来水的温度不相上下,洗净拧干的袜子要两天才能烤干。我和刘一的主要取暖工具还是那“三无”电热毯,即使网上报道再多的事故也不能抵消我对它的依赖。
母亲离开后我第一时间办理了出院手续,却发现是从温室掉进了冷库。倘若住院费用再便宜一点,我相信我会赖着不走,还会给刘一谋一个床位。爬上床,在被子和电热毯的上下合围中,刘一坐在一旁,我们促膝长谈。
“我妈和你说什么了?”我看着脱下扔在床边的鞋子,毛糙的边缘正如我毛糙的心,渐渐暗淡的颜色不论用多贵的洗涤剂也不如廉价的新品。
“没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她希望你回去和你爸坐下好好谈谈。”
“谈,有什么好谈?让我安心考研是吧?我就不明白了,我又不是范进,为什么都想着让我中举?还有,这也是你们女人的哲学是吧?说什么话都要拐弯抹角,我妈为啥不直接和我说?”我看着刘一,却发现她的眼睛也在看着我,没有丝毫的逃避。或许在我开口之前,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不要每次一谈起你爸你就生气,逃避又不能解决问题。杨正,咱俩在一起我又没想过荣华富贵,就只想有一个安稳的生活。可你看看你现在,连你自己都照顾不好,你让我怎么放心。况且,你妈说了,只要你回去向你爸低头认错,给你爸一个台阶下,他会原谅你的。”
“认错?来,你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是不是没有分数就没有尊严?”回忆像一张蛛网,我越是挣扎,就越快将我包裹,很快我就如同一个虫茧一般。父亲在我的心中,就如同一个皇帝,但是仅限在家里。这些年短暂的打工让我明白,很多人在外面当了奴隶,回家就想使唤别人,成就自己的虚荣与自恋。
“你妈说的真对,你其实就是过不了自己这关。杨正,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你为我想想好不好?就算你厉害,你可以不管不顾的生活。可我呢?我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我还有家人,我不想让我的父母看到我一辈子居无定所。或许你现在不懂,将来你也会成为父亲,或许你也会有女儿,你就明白了。”
“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儿女,现在丁克家庭到处都是,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结婚生子,构成一个完整家庭,这样就貌似活得像个正常人?但这样我才觉得不正常!”
“咱们现在先不谈这个好吧?按照你妈的说法,你们家现在都乱套了,你爷爷现在见了你爸一个好脸都不给,你姑姑见了你爸就是唠唠叨叨,你妈和你爸更是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就差动手了。你说,这一切都怪谁?”
“怪谁?怪我呗,怪我没给人家争气,没给人家挣上领导应有的脸面!”
“你错了,这一切都怪我。”刘一少见的瞪大了双眼,眼皮也僵硬的忘记了眨。
“什么玩意儿?跟你有个屁关系,我高考那会儿还不认识你。再说了,我脑子不好使也和你有关系?我做什么决定你能左右吗?”
“是,我不能代替你做决定,我也不能为你的试卷增添分数,但是你别忘了,你和你爸的争执,是从认识我之后开始的。所有的一切,在外人看来,是我挑唆的结果。就算我没有挑唆,那最基本的,我没有做到一个好的贤内助应有的本分。当子女与父母发生争执,我没有试图把家人捏在一起而是放纵你的发展,这就是一种罪!”
不得不承任,刘一的话似乎是给一池死水挖通了一条小渠,让淤泥伴随水流慢慢的重新翻腾。我不禁安静下来,试图顺着刘一的提醒重新梳理事情的经过。如果说争执的起点,或许应该还要再向前走一段时间,但就像刘一说的,别人不会这么想。我也相信,国人的确爱嚼舌头,爱评断是非。
醍醐灌顶用在此时的我或许是最适合不过的,我不禁开始仔细回想父亲,他在意的究竟是我的成绩,还是别的什么?此刻回忆又像一部八十倍速快进的电影在脑海里回放,我突然觉得,在父亲心中,也许最重要的东西,是完整。
一幅画面穿插了进来,就是春运,每年那些不顾一切归家的人,是归向家温暖的怀抱,还是一个父亲的命令?那些人是享受着那份家的亲密,还是只为了圆一个表面团结的幻象?我相信是前者,不然这样的强迫症不会维系这么多年还保持着对黄牛的容忍。
可事到如今,我就算明白又如何?谁知道我是不是矫枉过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已经忘记了多久没有和父亲说过话,只怕见了面,也是死一般的安静,尴尬到让在场的人都恨不得逃避。
刘一看我许久不曾言语,也明白我是在反思,语气轻柔了许多,就像一个止疼泵一点一滴的发挥着药效。“你不用为我想太多,毕竟我和你爸没有过正面冲突,一切也没什么过不去的。而且你马上毕业了,我也二十四了,我妹妹孩子都三岁了,你也得为我着想吧?我之前不说,是怕把你逼的太紧你受不了。既然你现在听的进去,你就当我自私,为我想想好不好。回去和你爸好好谈谈,为我们的将来打算一下。”
一切似乎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我折腾来折腾去,却也没能在这个广阔的天地留下尺寸之地,反而给身边的人带来的是委屈。难道真的要回到和平,才是我的宿命?我本不相信轮回,但是中国人的家庭似乎就是一个永生,我们在社会的历练只是为了补充家庭的养分。
头渐渐的重起来,我急需透透气。“你妹妹多大结的婚,孩子都三岁了,怎么很少听你提起?是不是没上学所以才结婚早。”
“她从小成绩不太好,倒不是我父母供不起,而是她自己主动提出进入社会,减轻家里的负担。我觉得她挺伟大的,后来嫁到广东去了,一年也只回来一次。”
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如果我在广东能找到一份差事,如果我也可以一年只回家一次,我是不是也会为此感到幸运?但是,我连广东话都不会讲,买一张去往广东的车票都像是一场考验,不亚于打破我和父亲之间的沉默这么艰难的话题。
“如果我回去,和我爸和好,我是说假如啊!”本能还是让我把假如两个字说的格外清楚、明亮。“假如我回去,我爸肯定能给我在那边安排个合适的工作,那你呢?你是选择和我回去还是继续在这边工作,就像电视里那样两地分居?”
“你的家人难道不能在这边给你安排个工作吗?”
“那我怎么知道?”
“那我跟你回去,我不接受两地分居。我觉得爱情是脆弱的,是需要维护的,经受不住时间和距离的考验。我好多朋友,高中的,初中的,最后都是输给了距离。我不想重蹈别人的覆辙。”
“可是你的工作,不可惜吗?”毕竟刘一刚刚提了主管,如果她一个人生活,没有我拖后腿,说不定能够更好的享受生活,而不是为生存苦恼。
“当然可惜啊!所以你先回去,我等你那边的消息,然后再做安排。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妈不多陪陪你,这么着急赶回去?”
“那还用说,回去上班呗。我从小也没怎么靠她照顾,她对我倒是一百个放心。我也用不着她操心,反正死不了就行。”不过睁开眼看到母亲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一种情绪在发酵,只不过不清楚那是什么。
“不是,你爷爷病了,还在住院。你妈叮嘱我不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回事儿?”祖父一直以来在我心中就是一个挂着墙上的水晶相片,此刻突然摔在地上,我不知道究竟碎成了几块。
“你也别担心,你妈说是散步的时候,被年轻人骑自行车撞了一下。但是你也知道的,老年人骨质比较脆,结果磕在马路牙子上,把胳膊摔骨折了。现在全家都忙着照顾你爷爷,但是你爷爷偏偏不肯让你爸去医院看他。”
“那我奶奶呢?我是说,我那个后奶奶,我妈没提起吗?”
“说了,你奶奶被她的孩子接到海南去过冬了。本来邀请你爷爷一起去的,但是你爷爷说成什么也不肯走。现在,就是你妈和你姑姑轮番照顾你爷爷,还都是轮流向单位请假。你姑姑还好,你妈就压力比较大了,毕竟当老师的。”
“你现在就给我订票,我要回去!”